《人生自白》第十四章: 模特儿 – 作者: 少君

她很漂亮。甚至用”美艳惊人”形容她也不为过。而她的坦率更是一般人不能相比的。初次见面,她就对我说,我是模特儿。而且是裸体模特儿。随即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人体油画集递给我,指着封面的裸体说:喏,这就是我……

我选择模特儿做我的职业,绝非生活所迫,也不是权宜之计。我父亲是交响乐团的指挥,我母亲是建筑设计师,这在当今的大陆已经算不错的了。我爱画画,爱跳舞,喜欢时装表演,也常常自己设计时装。当模特儿,我是自愿的,事先并没有什么“再三考虑”“试一试”之类的事情。家庭对我的选择也无异议。我生来就胆气十足,我觉得人要活得洒脱,敢怒、敢骂、敢笑、敢死、敢活。活着看人家的脸色,这辈子多累呀。

可话又说回来,一个姑娘家,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去衣裙,赤身露体几个小时,也不会象三伏天喝冰镇汽水一样毫不犹豫。我还记得那个夜晚,接到美术学院的通知书,我被录用了,并要我第二天就登模特儿台,我很兴奋,愿望实现的喜悦和莫名其妙的几分伤感交织在一起,碾转反侧,睡不着。夜很深了,我悄悄爬起来打开灯,在大镜子面前脱光衣服,心里想,反正睡不着,不如索性“演习演习”。我摆着各种姿势,试想着明天的情景。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裸体少女,青春的胴体充满着生命的活力。在那居于人体正中的“神秘三角区”之上是微凸的腹部。妈妈说过,女人的腹部就是应该鼓起来,就像建筑中的大屋顶,不隆起来就无特色,那种时兴的平坦腹部实不足取,女性人体的男性化。最迷人的恐怕莫过于胸部,意大利诗人阿利亚斯多这样写道:象牙般的一双苹果/轻盈地摇动着/象微风吹拂的/折岸低扬的轻波。

真的这样美吗?我不敢相信。我试着笑一笑,那位少女也笑了:我的嘴角两旁涌出了两个“笑涡”,她也有。我确信这是真的。而且,的确是真的。那位产生过“思想者”和“吻”的大师罗丹说过,“裸体是美的”“裸体是神奇的”“生命中没有什么是丑的”。我是美的。而美是无可畏惧的。那一丝恐惧早已化作烟云散尽。我还清晰地记得,在那些未来艺术家的渴望的目光包围中,我微笑着走上模特儿台,从容地褪去浴巾,而且在脱掉最后一件身外之物时,我未曾感到一丝的颤栗。这时我发现坐在门口的老教授,银白色的两鬓内衬着画家特有的眼睛,那里有深沉而满意的审度,更有无限的敬重。我感到一种极大的满足。在一双双星星般闪动的眸子里,折射出我的价值,一股滚烫的泉水仿佛从新底一下子涌到眼窝,我陶醉在幸福之中。

你看,我工作的第一天就获得了成功。我认识了我,认识了我的美和我的价值,我找到了我人生的位置。是我的自信、我的追求,使我赢得了成功。我是幸运的。不过,我的成功,不是靠礼仪,没有什么“手段”,而是靠血肉之躯,满腔之爱,是美。

不久,在我妈妈亲自设计的一座现代化建筑面前,一尊大理石女性裸体雕像耸立起来了,那通身激涌着青春活力的躯体,就是我。剪彩那天,妈妈抱住我哭了,我也哭了。哭得惊天动地。面对圣洁的艺术,我确信,这是我的美,我的情,我的爱,与艺术家的美,艺术家的情,艺术家的爱,融会贯通的结晶。而它的直接效应是广大的观众心灵的共鸣。

模特儿台,是我工作的地方,它又象是一块试金石。在它面前,我认识了各种人。莎士比亚把眼睛喻为灵魂的镜子,我深有体会。那些画我的人们,真正为艺术献身的占多数,但也不乏轻浮放浪之辈,这种人瞪着肉欲邪恶的眼睛,实在让人受不了。西方一位学者曾不无感慨地讲过一个现象:当一个裸体女人把自己看做是模特儿时,作为“审美人”,她可以平静地给画家摆出姿态,但如果对方以眼神或某种另外的手势使她感到他已把自己看做是一个“生物人”时,她就会感到耻辱,并下意识地设法掩盖自己的肉体。我怀疑这位学者当过模特儿,他的话简直就是经验之谈。我们的一些姐妹就是由于被视为“生物人”,而辞去了本来很热爱的工作。

当然,也有来自社会的流言和家庭的压力而改行的。我的一位非常要好的同事捱过丈夫的毒打而被迫离婚,她的直接代价,不但失去了家庭,而且葬送了一个刚刚孕育四个多月的小生命。有人也好心地劝我别干了,说再干下去,将来连丈夫都不好找。这话说给别人可能起作用,说给我,笑笑了之。我很羡慕苏联女雕刻家穆希娜的话:“一个人只有思想肮脏,才会在美好的人体中看到肮脏的东西。对这种人来说,衣装遮不住他要看的东西。”说得太好了。我不肮脏,何怕有之?中世纪米开朗基罗生活的年代,教皇命令他将雕像穿上裤叉,但是下命令的人不可能挡著人们的视线,他自己淫欲的目光又怎么能是裤衩之类所挡得了的呢?

   当然,首先还是审美人,要是找生物人,大街上随便都能拉到一个。我的模特儿生涯三个月之后,有一位英俊的小伙子向我表示了爱慕之情。他把他的一张素描给我看,画的是我。看得出,他很有才华,而且不在乎我是模特儿。我很感动。一个傍晚,我们在湖边相约。我们谈提香,谈达。芬奇,谈苏里柯夫,很是投机。我迷醉了,夜色渐渐重了,我忽然觉得他抱住了我,冰凉蛇一般的手伸进了衣摆,向上游动。我打了一个冷战,挣开她,退了

两步,与他对视。夜幕遮住了他的眼睛,但我能窥视到他的灵魂。他喘着粗气呼哧地说:这有什么?你的裸体我都见到了,还顾虑什么。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说:对不起,人都有看不准的时候,你把我看错了,我也把你看错了。我们分手吧。

   就这样分手了。第一个吹了。但这并不证明,裸体模特儿找对象难。我曾同女朋友开玩笑说,世上总会有同我灵犀相通的男性,我的白马王子正在一个角落头等着我呢。这不,他果然不期而至。恕我省略那些人人都知道的过程吧。起码,看到他说明我眼力不坏,他接受了我的那个理论,对我说:作为生物人你是属于我的,作为审美人,你当然也属于我,但更属于艺术,属于热爱艺术的大众。在我画你的时候,我有一个强烈的感觉,作为生物人的你消失了,我面对着的不是我的未婚妻,而是一件无以伦比、超凡脱俗的艺术珍品。他的坦诚和我的坦诚融为一体。我说,现在,我又成了生物人,属于你。我抱着他,给他一个长长的热吻。他的双眼湿润了。你看,这本画集的封面出自他的手笔,可又的确是我们爱情的产物。你说它”真美”,谢谢你对我的赞美,更谢谢你对我们爱情的赞美。

   与那些遭受厄运的姐妹们的命运相比,我是幸福的。这不但是因为我找到了人生的位置,获得了情投意合的知音,更是因为我的工作,我的美,得到了越来越多的人的真正理解。

   也许,你会觉得我活得太浪漫了吧,可我为什么就不能活得单纯浪漫呢?

少君

1990年5月

(题图插画: 胡博综)

作者少君:毕业于北京大学。著名美籍华人作家,海外新移民作家, 也是最早在中文网络上写作的作家之一。曾以李远、未名、马奇、赵军、程路、剑君等笔名活跃于海内外文坛。著有散文、杂文、小说、诗歌、纪实文学等多种体裁作品,出版了《凤凰城闲话》、《未名湖》、《怀念母亲》 、《人生自白》、《大陆人》、《奋斗与平等》、《阅读成都》等多部著作。其小说被评为是“一幅‘清明上河图”般的浮雕面影(陈瑞琳),其散文被称之为“一幅长天绿水、花光百里的风情画卷”(黎阳)。

编者按:人生故事,娓娓道来。读者分享心路旅程。【美国华文网】和【圣地亚哥华文网】将陆续刊登华人思乡爱乡、呕心奋斗的故事或旅途观感等美文,欢迎大家踊跃配图片投稿。更多专栏文章请点击此链接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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