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医生的抗疫随笔(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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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个阶段加州疫情趋于严重,社区疫情激增,不少加州医院的病床告急。我所在的圣地亚哥县,这一阶段日增病例数量常突破500至600例。

好在在我的近2000病人中,到目前为止没有人得新冠肺炎。

有一位护士确诊为新冠阳性,没有任何症状,一周后又阴性了。她没做任何治疗。

新冠传染很可怕,但生了病还是要治,尤其是在当前这种疫情下。我们医护人员虽然行医方式改变了,譬如尽量视频看诊,减少门诊量,以便保证社交距离,但是行医原则不变。

只要一有空,我仍旧不忘将我在新冠病毒横行日子里的所见所闻记录一下。

在我们医院急诊室(Urgent Care)门口负责病人登记的护士

就这样庆祝某医生的生日(你懂的)

7/14/2020 周二

Mr. 和 Mrs. Jackson 都是我的病人。Mr. Jackson是一家家庭警报公司的副总裁,50几岁,很健康。早上Mrs. Jackson打来电话,要见我,说慢性腰痛因为在家工作变严重了。她新冠以来一直在家上班,极少出门,也不怎么活动,买东西都是网购。一天到晚坐在计算机前,得了 “宅家综合症” 。她老公七月十日从Fresno出差回来,昨天收到通知,和他在Fresno有过密切接触的5个雇员全得了新冠。之后又和Mr. Jackson电话看诊。他说当时5个人都没有症状,工作时大家都带了口罩,但是几个人一起出去吃了一顿工作午餐,在餐馆外的庭院里,彼此不是紧挨着,也不是6英尺间距。他离开后第二天其中一位有了发热,呼吸道症状。 随后另外4位也有了不同程度的呼吸道或消化道症状,去医院查,全是新冠阳性。Mrs. Jackson 和太太目前还没有症状。他们的儿子周末从LA 回来和他们一起过周末,昨天开回LA apartment,和他的室友在一起。我对Mr. Jackson 说,因为你们一起吃了一顿饭,导致5个人感染新冠。这5个人也许还会传染给他们的家人。你也许会把病毒传给你太太和儿子,儿子再把病毒传给他的室友…… 他问我怎么办,他这个月底还有膝盖手术 (因为新冠被推迟了3个月)。我说按CDC的建议,居家隔离14天,哪也别去,但是可以戴上口罩,来诊所外的呼吸门诊做新冠鼻拭子检查。不过即便是阴性,也要在家隔离14天,因为在这14天内有可能转阳。14天后还没有症状,算你幸运,可以解除隔离,不过还要在手术前3天之内再做 一次新冠鼻拭子检查。放下电话,赶紧通知他的手术医生,把他明天和手术医生的术前例行门诊改成视频看诊。

这两周,我有太多的病人要求做新冠鼻拭子检查。都是因为和外人接触,没带口罩,几天后被告知接触过的人,包括孩子,出现症状,新冠阳性。自己忧心忡忡,还要在家隔离2周。记住出们一定戴口罩,不要和外人一起吃饭,保持6英尺间距。圣地亚哥每天新冠确诊病例500多,担心这样下去,8月学生还能返校上课吗?大家都在回校复课和继续宅家上网课间纠结。孩子们已经宅家4个月了,还要宅多久呢?人是社会群体,长此以往,对孩子们的身心健康不利,对那些被“关”在老人院里的老人们也不利。不知有多少像Mrs. Richards 那样的老人,在老人院里 “关” 了3个月,不会走路了。

在美国做住院医时,上过几小时的医学伦理课。其中讲到要和你的病人保持一定的情感和社交距离,这样有助于理智的对病人做出诊断和治疗,对医生自己的隐私,身心健康有利。所以我不会给病人我的微信和电话信息。但在美国行医十几年来,有过几次例外。我参加过几位病人的葬礼,去过几位病人的家,把我的手机号码给过他们。但他们从来没有给我的手机打过电话。想起来我就想哭。他们都是二战的老兵或是老兵的妻子,他们到生命的最后,也不想麻烦我,保持着对自己医生的尊重。

上周写到3周腹痛,恶心呕吐的Ms. Firkins ,腹部CT 显示胰腺肿块,活检证实是胰腺癌,虽然没有远处转移,但肿瘤已侵入周围的动脉和静脉,无法手术。我还是不理智地问外科医生,有没有可能切除或栓塞治疗。她上周三从医院回家后还没有随访护士去看过她。上周五和Mr. Firkins通话,还是不能吃任何固体食物,连治呕吐的药片吞下都会吐出来。我给她开了液体的抗呕吐药。问她周末可不可以去她家。她很感激,说可以。周五时给值班的肿瘤科医生打电话,恰好是好朋友在值班,说放心,过几天就见Ms. Firkins。 79岁的Ms. Firkins SDSU 毕业后在海军服役了20几年,又在Kaiser做了10几年。一生未嫁,无儿无女。她在6个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还有2个80多岁的哥哥还健在。

后来我上门来到Mr. Firkins的家,一进门就看到一个非常干净的居室,墙上挂着2张老相片和她服役期间得的奖章和她的军衔(上图)。原来她一家3代都是海军 (祖父,父亲和她)。两张相片,一张是Ms. Firkins的祖父和祖母1890年金婚的相片,一张是她父母的婚纱照。她父亲1917年入伍,参加了一战和二战。二战期间在潜水艇服役。潜艇水兵是最危险的兵种之一。她母亲在自己先生生死未卜的几年里一个人带着6个孩子,顽强地活着。她说她很佩服自己的妈妈。战后她父亲奇迹般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一家人又随着父亲辗转于美国的各个海军基地,直到父亲退役,一家定居San Diego。Ms. Firkins的父亲让她加入海军,说她是大学毕业,可以做军官,不像她父亲和祖父,高中毕业,只能是士兵。Ms. Firkins本不想参军,不喜欢一家人随着父亲到处搬家的日子,但还是听了父亲的劝说,去了征兵办公室,谁曾想,和征兵办的军官谈了2小时后当时就决定参军,而且一干就是20几年,还参加了越战,辗转于美国境内,境外的各个海军基地(不知她是不是为此才没有结婚)。她很感激当时父亲的劝说。Ms. Firkins说她还没有拿到我给她开的液体止吐药。打电话问药房,药剂师说没有那么大的量,要周一才准备好。我当即决定换成舌下含片。Ms. Firkin 4周没有吃任何固体食物,没有力气开车。好心的邻居要帮她买东西,她说什么也吃不下,不用买。我去药店帮她把止吐药拿了。给她做了鸡蛋羹。可是含服下止吐药后,吃鸡蛋羹也吐。好在可以喝下我带去的smoothie。今天上半天班,下午下班后去药店帮她把液体的止吐药拿了,又去看她。她住在Orange County的侄女在,这两天含服止吐药后可以喝smoothie,精神好多了。她说现在吞小小的止痛片也困难了。我把她所有的药都换成了液体的,嘱咐她侄女明天去药店拿药。帮她做了中国人常喝的蛋花汤,她居然可以喝下去!周四她89岁的哥哥带她去看肿瘤科医生。她要哥哥在,她要向他交代一些事情。我和她讲了化疗的利弊,讲了姑息治疗。临走时她对我说,在海军那么多年,什么多见过了,我不怕死,只是不想痛苦地死去。

7/15/20 周三

现代科技,让世界变得那么小。今天视频看诊了一位白人胖大叔·。不是我的病人,是我们group在圣地亚哥东君La Mesa诊所的病人,离我这里三十多英里。他一早起来一动就眩晕,呕吐。和他视频了20分钟,吐了3次。他的电子病历上写着他有肥胖症,高血压,高血脂,口腔癌症,焦虑症等等。他太太有些医学知识,视频中给他量了血压,还给我讲了他的病史。我说您这眩晕有好几种可能,位置性眩晕,小脑中风,急性下壁心肌梗塞,迷路神经炎等等。您得去urgent care 让医生检查,查一下血,做个心电图,您几个小时没吃没喝,一个劲地吐,等用点止吐药,打点点滴。大叔坚决不肯。他太太说3月新冠以来,胖大叔一直没离开过他们的房子,怕被感染新冠。我说这可是人命关天,一定要去查一下,可别因为怕被病毒感染,把病耽误了。大叔还是不肯,太太劝也不行。最后我说,要不我跟您的家庭医生联系,您听听他怎么说,您再决定?大叔同意了。之后便忙不迭地通过总机找到了他的医生。我用午饭时间找他的医生,说明情况。他的医生用他的午饭时间和胖大叔打电话劝他去urgent care。很多美国人对自己的家庭医生有特殊的信任。

7/17/2020 周五

Happy Friday! 应该上半天班的,临时加了个病人,下午快五点才回家。前面讲到Mr.  H 一家都是我的病人。他和弟弟SDSU商学院毕业后开了一家很成功的派对公司,去年年底两人把公司卖了,弟弟搬去夏威夷,享受退休生活。我最初是看他们的父亲。一个很乐观的小老头,帕金森氏病,每次都是太太推着轮椅带他来我诊室。老头即便最后因为房颤心衰,虚弱得连喘气都困难,脸上也挂着微笑。后来老头走了,他的太太和他们兄弟俩都成了我的病人。Mrs.  H 肾衰,却一直独立地生活着,还帮兄弟俩的公司接电话,整理文件。她89岁时肾脏终于不行了,需要透析。我对她和他的家人说,虽然您快90了,但是还很独立,应该试一下血液透析,再多活几年。征得老太太和他的儿子们的同意,我把她转去血管科做透析用的动静脉瘘管。血管科医生对她说,你太老了,还透析干嘛,不愿意给做。我打电话给血管科医生,能够让老太太有生活质量地再多活几年,为什么不呢?老太太现在92岁,在兄弟俩的公司卖掉之前,还是在不用透析的日子里去他们的公司帮忙。很遗憾, Mr.  H遗传了他父亲的帕金森氏病,70出头,走路常常跌跤。疾病也影响到他的自主神经系统,引起尿储留,自行排尿困难。泌尿科医生让他每天自己插尿管导尿,可是他因为帕金森氏病引起双手颤抖,再加上前列腺手术后的尿道瘢痕,自己根本插不进导尿管。诊所的护士教了他2次,还是不行。他太太也下不去手。今天在我诊室又倒出了800毫升尿液。这次我决定让他带着尿管回家。给他讲了长期尿储留的危害,建议放膀胱导管。Mr.  H 说,听我的。给病人讲清治疗手段的利弊,再加上那种多少年来积淀下来的信任,是治疗顺利的基础。Mr. H 是我加的病人,他来时,自己的护士都吃饭去了。Tammy,我们的专科护士长用她午饭时间给Mr. H导尿,给他讲怎么护理导尿管。良好的医疗服务需要团队合作(teamwork)。我也给他的泌尿科医生发了email,说了我的想法。

7/20/20,周一

Ms.  Firkins 今天到我的这所来了。侄女开车带她来的。因为新冠,陪同人员不能进门诊楼。她几天不见,又瘦了不少。但是还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化了点淡妆, 手里拿着呕吐袋。她上周四见了肿瘤科医生。我那一向心肠很软的肿瘤科医生朋友这次居然跟Ms.  Firkins讲了她的胰腺癌已是晚期,化疗也许可以让她的症状缓解一些,但化疗的反应也许会让她更难受。让她回家考虑几天再决定。她想跟我商量怎么办。我建议她试一下。如果化疗反应太大,就停掉。Ms. Firkin 说她只要一两个月的时间把要办的事办完,交代清楚,只要不痛苦。她腹痛更厉害了,我给她开的液体止吐药不管用了,止痛片吃下去就吐出来。“我上周二给你开的液体止痛药呢? 怎么没去拿?”我问。她说因为是管控的鸦片类镇痛剂,药房要病人亲自去拿。肿瘤科医生给她开了另外一种液体止吐药,她也没去拿。她虚弱得出不了门,今天准备看完我,就去拿药。临走时,我告诉她,周三我们可以视频看诊,她不用来我办公室。我说让护士用轮椅把她送下楼,她坚持自己用走步扶车自己下楼。我把她送到电梯门口。真的想拥抱她一下。下午看完病人后,给Ms.  Firkins打了个电话,问她有没有拿到液体止痛剂。谁知她说从我诊室出来后,她已经没有力气去药房了。我给她药房打电活,说明情况。药剂师说,只要她给药房打个电活,授权她侄女去给她拿药,侄女带上她和侄女的证件,就可以替她拿药。我又给Ms.  Firkins 打电话,告诉她侄女可以替她拿药。

7月22日,周三

今天在家视频看病人。给Ms.  Firkins 打电话。Susie,她侄女接的。她周一晚上服了液体止痛剂和两种液体止吐药,还是一晚没睡,不停的干呕。周二舒缓治疗医生给她打电话,建议她去医院,静脉补液,做髂神经阻滞止痛,深静脉插管以便万一要化疗。Susie把Ms. Firkins 送到医院,家属不能陪伴。Susie不知她怎么样了,一直等在电话边。我打电话到医院,找到她的责任护士。护士告诉我说CT显示她已有十二指肠梗阻,昨晚给她下了胃引流管,腹痛,腹胀好些了。今天下午会做髂神经阻滞和深静脉插管。我说家属一直在等医院的电话通报病情。护士说,实在对不起,太忙了,下午会打。我又打电话给Susie,告知情况,并告诉她Ms.  Firkins 的病房电话号码。真的很抱歉,后面的病人又要等了。

7/23/20 周四

昨晚和今早给Ms.  Firkins 病房打电话,没人接,心里立即沉了一下。

7/27/20 周日

昨天女儿和我都筋疲力尽,但是很开心,到凌晨一点了还没有睡意。

每年3月到7月初,是舞蹈赛季。因为新冠,所有的舞蹈比赛都取消了。孩子们辛辛苦苦训练了9个月,期待着在舞台上一展风采。家长们交了 参赛费,服装道具费。据说所交的钱可以用于2021年的比赛。那些今年高中毕业的孩子们,失去了中学毕业前最后一次比赛机会。2周前突然接到女儿舞蹈俱乐部的通知,KAR 在Escondido 组织比赛。各个舞蹈俱乐部不能有交叉。每个俱乐部有自己的时间段。不可以用化妆间,洗手间。所有参赛的孩子进入剧场要测体温,必须戴口罩,上台时摘下,下台时马上戴上。一个俱乐部只可以有一个负责人和一个教练在场。没有观众,家长不可以进入剧场,只能在剧场外停车场的电视屏幕上观看比赛。和女儿商量要不要去。女儿对自己的独舞表示无所谓,说好久没练了。但是要参加群舞。因为群舞里有好几个senior (今年毕业的孩子),她不想让她们因为她不参加而让senior失去2020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比赛机会。孩子们已经4个多月没在一起排练了。13个女孩子在一起排练了2个小时。女儿和她的踢踏舞教练把她的独舞复习了1个小时。几天前又接到通知,因为圣地亚哥每天新冠确诊病例居高不下导致剧场再次关闭, Escondido的比赛被取消了。KAR通知俱乐部负责人,可以去洛杉矶比赛,同样的“新冠比赛规则”。孩子的家长们决定去洛杉矶!昨天一早,开车送女儿去俱乐部上了30分钟的私教课。赶回家女儿开ACCEF  YCC(Youth Care Club)的网上年会。我准备女儿的比赛行装和要带的晚餐。下午3点出发去洛杉矶,不堵车。化好妆的女儿在车里睡着了。我们到的比较晚。San Gabriel 剧院的停车场里已停满了So Cal Dance company 家长们的房车,支起了帐篷,自带发电机,支起大屏幕电视。老美很会享受。3个多小时的比赛,虽然进不了剧场给孩子们鼓掌欢呼,也要在场外庆祝一下。开房车的家长们让所有孩子们在房车里换衣服,用洗手间。每每完成一个舞蹈,大家就鼓掌欢呼一次。当然大人们也都戴了口罩,不过没有6英尺间距, 好在是在露天室外。女儿的群舞是最后一个。今年毕业的8个senior 4个在这个舞蹈里面。虽然4个月来只有2个小时的排练,孩子们跳得很整齐,很投入。跳完后,So Cal Dance 负责人Ms.  Lynne哭了,很多孩子和家长也哭了。为什么哭,难以用语言表达。因为是一个一个俱乐部比赛,最后前十名的成绩要下周三出来,发奖仪式在“云”里,也就是说,进入前十名的孩子没有可能上台领奖。但这对于孩子们,家长们,Ms.  Lynne 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孩子们,特别是今年毕业的senior们终于在2020这个特殊的赛季有了一次不寻常的比赛,有了一次在舞台上,聚光灯光下起舞的 机会。虽然没有观众,带着口罩,但她们还是彼此相互鼓励,祝贺。祝贺你们,孩子们,尤其是2020毕业的孩子们!回家的路上,女儿很兴奋,问我2020新冠事件会不会被写成书,拍成电影。我说会的。人类多少年来一直在和天灾人祸抗争,希望人类能从中吸取教训,可以彼此和睦相处,也和大自然和睦相处。

早上女儿照样爬起来,给两个小朋友做3小时的网上补习。很佩服现在的孩子们。他们有另外一种吃苦的方式。

左一为喜欢跳舞的女儿

7/27/2020 星期六晚于美国圣地亚哥

谭医生:名泽慧,内科主治医生,医龄17年,先后在 Pomerado Hosptital,Sharp Rees Stealy医院工作。

(美国华文网 圣地亚哥华文网编发 图片谭医生提供USChinesePress.com SanDiegoChinesePres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