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游】2、西望长安 – 作者 少君

在我从小到大的各种表格、户口和履历里,都注明我是陕西人,但我却没有在陕西生活过一天。家父说他的老家就在离长安城不远的一个叫下寨的地方,但族谱上却说他的祖先来自浙江,系清末南兵北调所致。这虽然解释了他为什么喜食大米和北人南相的原因,但在他那标准的普通话中,你还是能听出丝丝的秦腔。尽管他爷爷的爷爷是那个叫镇海的南方小城的千统,尽管他十几岁就离开了秦川故土,但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地道的长安人。

长安在我的印象里是什么样子呢? 直到我漂泊到了美国,才发现故土长安于我有一种浓浓的乡愁,就像那羊肉泡馍一样,味道很浓,也很古老。印象中的钟鼓楼、大雁塔、小雁塔、灰灰的城墙,宛如连环画描绘的一样。还有高原大漠的一望无际,很有一种”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忧愁和伤感。更让我无法忘怀的是那首古诗”……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长安,现称西安,又曾称西都、西京、大兴城、京兆城、奉元城等,是中国历史上建都朝代最多、历时最久的城市。她不但是中华民族的发祥地,也是世界闻名的古都。五、六千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灞河南岸的公主岭,就是”蓝田猿人”的故乡。渭、沣、灞、河两岸,又是新石器时代原始人居住和生活的地方。距今约六千年的半坡遗址,是一个典型的母系氏族社会村落。临潼姜寨遗址,是几个氏族组成的部落村庄,属于”仰韶”、”龙山”文化系统的遗迹。轩辕黄帝败蚩尤、并炎帝,促成了各地区和各部落间的相互交融,形成了华夏民族。公元前十一世纪起到公元十世纪初,先后有西周、秦、西汉、新莽、西晋、前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隋、唐等十二个朝代在这里建都,历时一千一百余年,故有”秦中自古帝王都”之誉。西汉时期,以古长安为起点的”丝绸之路”沟通了东西方经济文化交流;盛唐的古长安同西亚、南亚及西欧等地的贸易通道已四通八达。自公元前约11世纪至公元9世纪末,西安曾长期是古代中国的政治、经济与文化中心。

比较起”西安”和”长安”这两个名字,我更喜欢”长安”。因为”长安”听起来有股浩大之气,有种辉煌厚重的历史感。世人提起”长安”,心头会浮想联翩,会想起秦汉文明,忆起大唐盛世,令人为之神往。

有人说,中国文化的大树之干是北京,而根却是长安。

一个深秋的晚上,我终于走进了梦魂中的故乡—-古老的长安,现代的西安。面对灯火辉煌的古城和人声鼎沸的喧嚣,我对故土多年的暇想和历史的浓重都被淹没在车水马龙和高楼大厦之中……。面对我那微微的失望,开车接我的老董说,到咱西安不象逛苏杭只需要凭既兴的感觉,而是要呆下来,体会那深层的感触。这位曾是陕西省厅级高官现在下海的大款,对西安的感情溢于言表……要说咱西安的好,非是一两句话所能表达清楚的。咱这是十三朝古都所在地,就说老祖宗为这儿留下的数不尽道不完的古风遗迹,别说中国难找到第二个城市,就说这满世界的城市中也难有与其匹敌的。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西安的每一个砖头如果能说话,都能告诉你一个关于中国汉唐雄风的故事。大小雁塔分列城东城西,象两个饱经苍桑的老人诉说着西安的兴衰变迁;古城墙盘桓在西安周围,象一道天然屏障为西安人遮挡风雨;有人把中国的西安比作希腊的雅典和埃及的开罗,端的是好大的气派,好大的景象。    当晚,老友陈忠实特别从家乡毛西赶来宾馆为我接风,他现正隐居在老家”白鹿原”修改一部书稿。在热情的晚宴上,我真正领教了故乡人的酒量和豪爽……忠实兄、省委统战部王家春部长、省文联副主席李天芳、省作协副主席晓雷等,个个都是饮酒如水般的海量……。

中华文明的摇篮在黄河流域,而黄河文明的摇篮是在渭河流域。从神话和传说看,我们民族最早的圣王和人文初祖都曾生活在西安地区。考古发掘亦证实,西安是华夏古文明最重要、最集中的发源地之一。在漫长的岁月中,周人曾于此制礼作乐,铸典章于金石;秦始皇在此建造了中国建筑史上的杰作阿房宫,在骊山修建了规模巨大、埋藏极为丰富的历史宝库秦始皇陵;汉唐时代,这里不但是中国政治、经济、文化和对外交流的中心,亦是宾客云集的东方大都会。”东有罗马,西有长安”是当时西安的历史地位的写照,亦是千百年来咏诵长安的缘由。

的确,正如老陈昨晚在干杯时所言,多少人爱西安,或许是动了”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的感触,那些文人骚客在时空的交错中把一个城市用他们的方式保存了几千年,战争不曾让它消亡,灾难不曾使它毁灭,这个用诗篇装点的城市,成了安慰千年情怀的栖息地。可也有不少人不懂于西安,因为看不穿那博大怎得消融了理想的驿动,多少孩子在它怀抱中成长又弃它而去,像那歌中的苍凉:我思念的城市已是黄昏,为何我总对你一往情深,曾经给我快乐也给我创伤,曾经给我希望也给我绝望。王部长说,也许少年人无法探究这城市的真实,它是属于饱经风霜的人所居留的地方,如在座的各位……。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推开阳台的门,迎着朝阳深吸了一口故乡早晨的空气,那干燥且夹杂着些许黄土味的气息,让我感到仿佛吸进了在空中漂浮了几千年的尘埃,我想,也许它曾经落在过一代美人杨玉环的身上,也许曾经落在过那个统一了中国的秦始皇身上。我为自己丰富的想像力而微微一笑,正要左盼右顾,忽然间一阵钟声悠扬,这才发现,远处的钟楼象一座旗楼耸立在城市的中心。暮鼓晨钟,我很佩服古人的和谐,钟声是适合于一个早晨的,清彻悠扬,鼓声在落日的黄昏,浑厚质朴。长安城内多少个春秋,人们就在这暮鼓晨钟中度过。

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使西安拥有了丰富的文化遗存。让思念它和不思念它的人都来到这里,在满街落叶的秋日在古巷里游荡,看看红的砖青的瓦,老城墙下安详的老人,钟鼓楼旁历史的尘烟……漫步古城街头,我会感慨自身的微茫,这是在任何城市都不会闪现的感觉。触目皆是秦砖汉瓦,满目景物都可引发人们对历史的凭吊。除了举目可见的古迹及眼花缭乱的小吃外,剩下的只是大风扬起的千年尘灰。西安郊外那漫山遍野的矮树青草下面,埋着许多身份尊贵的灵魂,他们曾经在属于他们那个年代衣锦华服唱和兴衰,根本不会想到有我们这样一群后人会触景生情。这一切不关乎金钱、地位和名望,单是历史本身的厚重和涤荡,就足够我们亘古忧伤。像江南的水乡与云南的丽江古城让游子像孩子般安详从容地放慢脚步一样,当你面对延绵的古城墙,心也会随着它巨大平缓的呼吸一同吐呐,感受现代人遗忘匆忙后的唐宋诗词。这或许就是西安存在于现代化都市之林的特殊之处,一个被废弃的旧都却收藏着每个中国人心中的理想王国。这样才会消灭一些浮躁,消失一些困惑。在匆匆而过的恍惚人影中,我仿佛看见自己的前世今生,看到生长我的原乡也许就是我归去的方向。

逝者如斯夫,一千两百年前,产、灞、泾、渭等八水环绕长安,它们一定浑然丰盈,将整块大地的灵气带给这个城市,才铸造了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事。可是大自然是会变的呢,沧海桑田,动辄就是千年。多少将相王侯、才子佳人在这片土地上呼啸而过,如今,我思念的城市正是清晨,朝阳从古庙屋檐的缝隙中透过,远处一座座高楼正挡住天空,也许多少次的雨水都没能洗去的尘埃,将在现代化中消失,到时,还会有人在去寻觅古旧的精神家园,收留我归返的蹒跚脚步吗? 那天我在钟楼下的长椅上,居然做了平生第一个白日梦,而且一梦就是千年—-依稀是汉唐的影子,那方土,那方人,那些歌……

一、城之墙

世界上没有一个城市像西安那样固执地钟爱它的城墙。四四方方,城楼,箭垛,旗杆俱全,方砖厚大浑沉,耳边风声犀利,走在上面忍不住让人探头张望,下面可有敌军的云梯炮仗?”……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东流去的是历史,留下来的城墙也是历史,只不过,多了一层隽永的怀念。

怀着崇敬与仰慕的心情,我走上了西安的城墙,试图拣两块秦砖,拾几片汉瓦,去追寻古都那昔日的辉煌。我抚摸着上面的砖块,感受历史留给它的痕迹。不知道它曾经怎样保卫过当时这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我想城墙上的每一块砖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需要你用心去聆听。我站在这雄伟的城墙上,望墙内的城市,一直地眺望,恍忽间,那古老的长安浮现在眼前,它是一个魂吗?长安的魂。

喜欢西安那灰灰的城墙。黑色的墙砖和白色的水泥,一眼望去,是大开大阖的黑白交错,简单到了极点也大气到了极点。不期然的,竟然想起巴赫,是那样简单的音乐,简单的一如脚下这青砖,在千千万遍的重复中,以甘于足下的卑微,成就永恒。

当我在古城墙上来回的走,唯一的感觉就是静。非常静。从城墙向两侧看,一边是川流不息的人流和车辆;一边是错落有致的房顶和带着哨音飞翔的鸽子。但这些声音好像都那么遥远,城墙仿佛被留给了历史,间或一两声孩子尖声的嬉闹飘过来,一群鸽子缓缓盘旋从容落回,翅膀拍击空气的声音犹如音乐般动人。

脚下的砖很粗糙,鞋子踏上去有微微的摩擦感,不象西安老街上那些砖块,被脚步打磨的光溜溜亮晶晶,象一条流动时光的河。但是新的也总有被时光打磨到光可见人的时候,一如年少心事,逐渐酝酿成酒,所谓温柔。要问西安的城墙有什么好看,我真的说不上来,直来直去的铺陈,没有江南园林繁丽精巧;面目雷同的青砖,不及奇花异石的摇曳多姿。它只是这般沉默的存在,提供一大段空旷时间,让人踱步,使人彷徨,令人终于吟出念天地之悠悠,而恍惚微笑。原来建筑也可以信仰成宗教,于是,才会有一个建筑就是一个城市的代表,才有了一段建筑就是一段传说,一段旋律,在红尘中耳语至今,流淌不息。

西安一度像是个傲慢自负的贵族,挥洒多金,创造出诸多辉煌与神奇。然而随着时间的变迁,由于各种历史原因又逐渐消沉下来,因此在一些人的眼中,西安是沉淀、沉没、沉思、沉重、沉寂的代名词。的确,在这个现代化的今天,西安仍高垒城墙,多少让人感到有些与世孤立的感觉。西安城墙为明代建筑,是朱元璋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在隋唐皇城的遗址上历经八年扩建而成的,是目前中国规模最大而又保存完整的古代城垣建筑。全长13。74公里,墙体高12米,顶宽12-14米,底厚15-18米。城墙上有5984个垛口,作为隙望、射击和掩护之用。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严密的防御工程体系。城墙每隔120米就有一座屯兵敌楼,全城共有敌楼98座。城四隅各建角楼一座,城四垣各建有城门一座:东曰长乐,西曰安定,南曰永宁,北曰安远。每门门楼三重:闸楼、箭楼、正楼,中有瓮城。敌楼不仅便于观察敌人,而且能利用两个马面及城墙,从三面用弓箭和擂木炮石等大量杀伤攻城的敌人。瓮城外还建有护门月城,城上建有控制”吊桥”和”闸门”的闸楼。城墙及其附属的城楼、箭楼、闸楼、角楼、敌楼及护门瓮城、月城、吊桥等系列构筑物形成了一座完整严密的古代军事防御体系,具有很高的建筑艺术水准和文物保护价值。西安城墙规模之大,保存之完整,为世界少有。

西安的城墙至少在我眼里,觉得它比万里长城要有特色,因为长城只是山峰上的一个点缀,站在峰火台上,你感慨的不是长城的本身,而是那远处的叠峦和险峻。但是,当你走进西安的时候,你却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城墙的存在。西安的城墙就在西安市里,人们每天都生活甚至乎吸在这皇城根下。城墙给人一种踏实、安全、不可超越的感觉。当你欣赏它的时候,比如在它对面的夜市吃烤肉喝啤酒,那黑越高大的影子,让你感觉到它无比的庄严、无比的神秘、无比的历史、无比的文化积淀。在西安的那几天夜里,我常常一个人就这么望着它,一呆几个小时,一点不觉得日月如梭,心浮气躁。有一次,突然城墙上面竟然传来一阵摇滚乐,那一瞬间,让我觉得整个城墙都在跳舞。”心重如墙,快乐是穿过时的感觉”,整个时空好象在交错,摇滚乐手们肆无忌惮地在城墙上释放着自己。后来我才知道,中国流行乐坛的许多前卫歌手竟都和西安沾亲带故。比如张楚、郑钧、还有许巍什么的。曾投资过电影电视和歌厅酒吧的老董告诉我:西安人在西安都不吭不哈的,可是一旦离开了这儿,一个一个都特前卫。老董说:”西安人混的过得去的,一般就在西安混过去了,混的不好的,才到外面打世界。不过,只要出去的还都混得特别棒。”他送我一盘CD—-”我思念的城市”:我思念的城市已是黄昏/为何我总对你一往情深/曾经给我快乐/也给我创伤/曾经给我希望/也给我绝望/我在遥远的城市/陌生的人群/感觉着你那遥远的忧伤/我的幻想/风路过的时候/没能吹走/这个城市太厚的灰尘/多少次的雨水/从来没有/冲掉你那沉重的城墙……

中国许多历史名城都有城墙。但将数百年的老城墙保留得如此完整,并且依旧使用成为现代城市之有机部分的,恐怕惟有西安。走在宽阔的城墙大道上,足踏凹陷的城砖,想象着古时候守城士兵冷面看原野的表情,一时间仿佛自己也置身历史空间了。象我这样的外来人,面对这用历史堆砌的城墙,不发思故之幽情,是完全不可思义的。正是这古朴的城墙承载了长安千年文化的厚重,当你穿梭在古城墙之间的时候,当你徜徉于城外那环绕护城河的环城公园的时候,或许在你回头的刹那间,映入眼帘的便是承袭了千年风雨的城墙,用它那略显疲惫的身躯,演绎着昔日的无尽繁华。

从这座墙里面,走出去过许多人,走的时候他们一无所有,但是后来却混出了名堂:于右任、杨虎城、张楚、张艺谋都是正宗的西安人,但是在西安的时候他们都默默无闻,有的甚至穷困潦倒,离开了以后,却很快就有了转机。在他们红起来得时候,西安和他的墙却依然没变。

那天早晨我站在城墙上的时候,墙上很冷清,没有太多人,也很干净,地面上连灰尘都很少。安远门的城楼四角高翘,飞檐三重,巍峨壮观,高大雄伟,凛然不可侵犯。城楼上雕梁十分精美,斑驳的色彩则记录着岁月的痕迹。城墙根下,一边是环城的绿化带,一边是低矮的民房,一些人在里面坐着,躺着,行动缓慢。这些城墙底下住的人家,日夜在历史的隔壁,不知,他们的日子,该是怎样的一种滋味。或许,那儿的人有着别处没有的风质,因为,与历史为邻。阳光下的城墙人家,从上看下去横竖的人字型青黑色屋檐,屋顶的瓦片上都是风尘积聚的黄土,阳光中泛出土质的明亮色泽。有的人家门口放着仙人掌仙人球,坚韧的风沙生命。这如画如史的景色,令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秋风从城墙上吹过,有点冷。墙砖是青色的,刻满了风霜与沧桑。南门箭楼上面的窗户上面的灰尘已经很厚了,因为它不朽。向远望过去,干净而空阔。风吟唱的声音,是一种令人沉醉的声音,站在城墙上听风吟唱,会很容易理解西安这座城的沉之基态,因为这样的声音,能将人轻易吹入历史之中,是足以收慑人的心魂的吟唱。历史刹那间无可言说,敬畏。就在敬畏又敬畏之中,西安沉驶于其轨道,无可作为,无敢作为。有人会压抑,有人会沉醉;有人会逃离,如现实中的我们,有人会逍遥,若想象里的庄之蝶流。

方、正、宽、大、中规中矩,是西安城市街道的显著特征。城市格局以钟楼为中心向四方扩展。贯穿钟楼的南北线也是城市的中轴线,其坐标之方正与北京以故宫、天安门、前门的城市轴线可谓伯仲。厚重的城墙、灰黄的色调、沉积深厚的古都帝王之气,在遍布古都的历代遗迹中,你却找不到那份威严与高傲。我开始喜欢上西安的城墙,她展现出的白天的沧桑、突兀,夜里的绵延、秀丽。

老董说多亏这秦砖汉瓦叠砌的城墙,才承载了长安千年文化的厚重。西安人每天穿梭来往于城墙之间,宛若行走在幽深漫长时间隧道里。人们在现世生存中疲惫了,烦躁了,心胸狭窄鼠目寸光了,不要紧,赶快登临城墙吧,在城墙上望一望,走一走,仰天长叹一声,顿时有纵横古今、穿越时空的浩然大气,心中的小恩怨小烦恼也就烟消云散了。

公元前1121年,周建都镐京;

公元前206年,汉建都长安;

公元618年,唐建都长安。

这只是从历史教科书中摘录的几段文字。把这些记载的文字串接起来,便几乎占去了中国古代史的三分之一,而这其中就包括了在上下五千年中将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在世界上演绎到极致的大唐帝国!然而仍不仅仅是这样,不仅仅是上述的那些苍白的史实,枯躁乏味的文字记载,还有许许多多一幕一幕鲜活的往事:有巍巍黄陵稳扎在人们心头的苍凝、肃立,也有”巧笑倩兮”的褒姒的倾国、倾城;有”长安大道连狭斜”、”万国衣冠拜冕旒”的万千气象,也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曲径通幽;有李白、张旭们放浪形骸的妙笔,醉舞青锋的狂草,也有玄藏、鉴真们诚心向佛的执着,不惧艰辛的勇气;有黄巢、李自成们敢为青帝,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雄浑气魄,同样也有昭君、玉环们如花的姿容,如水的柔情……的确,这样的背景太厚重,太张扬了,可以说对任何一个城市来说都是绝无仅有的奢侈。而这一切,只有西安的城墙才能承载。

站在这古城墙上,你每天都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高兴的、忧伤的、沉重的、轻快的。清晨,当太阳把第一缕曙光送给这个城市,当钟楼上的钟声响彻全城的时候,回民巷肉丸糊辣汤的叫卖声中气十足,打太极的老人们脚步整齐划一,上班族忙碌的车铃声紧张活泼—–这些声音,带你走进一个古老的都市,城里、城外,处处流淌着和谐的交响。……每个城市都有属于她自己的声音,无论是苏州评弹还是新奥尔良的爵士乐,都与城市的风格息息相关,与城市中人的心弦合拍合辙。说到这里,我不由自主想到一连串独具中国特色的古乐器:笙、管、箫、笛等,但据说事实上真正能吹奏出城墙以及西安这个城市灵魂声音的是一种叫做埙的古乐器。埙出土于西安半坡遗址,由黄土烧制而成,吹奏出的是土音,刚而浊。西安人普遍喜欢吹埙,尤喜欢夜晚登上城墙吹奏。一人在城墙上如影子如幽魂般吹埙,它是那样的深厚、神秘有极强的穿透力。埙的声音最能表达西安人的性格,最能与西安这座城市的气氛相融。

人们常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从西安这屹立了几千年的青色城墙中,我读解出历史的厚重。站在顺城巷中,与城墙相觑,我仿佛听到了霓裳羽衣曲的华丽婉转,听到的万国来朝的四方口音,听到了……忽然觉得,历史与现实如此奇妙的交织,亦真亦幻。悠远、苍凉正如古城的历史,质朴、浪漫而又百折不回正如古城人的性格。仅是读读小巷的名字:甜水井、青龙寺、五柳巷……便觉齿颊留香。还有那直干云霄的秦腔,那高亢、豪放的嗓音一如西安人的真率坦坦荡荡,吼一声,西安汉子的浓情厚意便融在其中,让你感受到古城人的朴实厚道。这一切都源于渭水流饮的唱和,源于梨园的笙箫,源于《渭城曲》生死相依的浓厚友情,源于胡姬酒肆的盛情厚意。那夜,夕阳西下的时候,只听暮鼓声声,归燕呢喃,在天边颜色的迷离变幻中,西安城渐渐静寂。我和一众文友,在城墙上摆开了酒席,二斤”西凤”,微醺,眯起眼,打开心扉,竖起耳朵,别是一番滋味。城墙上,红灯笼亮起来了,散发出来柔和而温暖的光,让漂泊的游子也有了回家般的温馨。如果说西安的城墙是一首抒情诗,那么我觉得它比任何诗篇都美妙;如果说西安的历史是一条河,那么我觉得它比任何一条河流都宽广。

西安亦是一座有现代隐痛的城市,她的隐痛全埋在城墙里面。她之所以有隐痛,是因为她的往事太沉重。十三朝古都的往事,一代又一代,堆积如山。不管岁月怎么洗刷,历史的痕迹还是随处可见。所以,不论在哪个角落里,只要你静下心,都会感受到历史风尘拂面,气息古老。人们说看一千年历史去北京,看两千年历史去西安。城墙之于西安,尤如一个沉在黄土中的轨道,这个城市就沉驶在这个历史的轨道里,尽管这里的人心中跳动的多是对现代的向往,但整个城市的基态,却始终是沉的。只因为这座城曾经太磅礴,只因为沧海桑田白云苍狗。正如那首《梦回唐朝》,锐野呼啸,华丽歌词,登高应者如云,但台下却是这个民族压抑太久的血象雄心。因为这城墙,从来就不仅仅是西安的城墙。

那天夜晚,我再次登城墙而远望,城墙下传来高亢的秦腔,暮色初合,苍凉而辽远……。

二、泥兵砖塔碑成林

西安被誉为天然历史博物馆。散布在西安境内的帝王陵,成为再现当时社会经济文化的物证。特殊的政治、经济、文化环境,诞生、汇集了一大批文化名人、艺术巨匠,积淀了深厚的文化遗存。西周时代”制礼作乐”的周公旦,秦代创制隶书的程邈,汉朝史学家司马迁及班彪、班固、班昭,唐朝诗人杜甫、王维、白居易,书法家柳公权、颜真卿,画家闫立德、周方、韩晃,训诂学家颜师古等,客籍陕西的李斯、董仲舒、刘向、蔡琰、李白、韩愈、柳宗元、欧阳洵、虞世南、褚遂良、怀素等,西安的名人名士灿若星河。对于来西安游览名胜古迹的人士,这些名人更可以充当一种别致的”追星”理由。

在西安南侧的东西几百里间,是峰峦叠嶂逶迤相连的秦岭山脉。险峻挺拔,有号称为五岳之首的西岳华山,以温泉汤池而闻名天下的临潼骊山,四季葱绿而内藏珍稀的终南山,以及六月积雪不化堪称奇观的太白山,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由于历史的风雨,这里昔日巍峨富丽的宫阙苑囿早巳无存,今日所余,毕竟多是些遗址陈迹而已。慕名前来旅游览胜的人们,乍一看去,所见或不过一座荒台;或不过一丘陵墓;或只是一些石碑陶俑;或但见几枝断戟遗镞;甚至只余一片荒烟蔓草,唯见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之中。它不象西子湖光、桂林山水,使人目一遇之,即觉心旷神怡,也不似苏州的园林、北京的故宫,游人置身其中,即不禁啧啧称赏。在这里最需要历史的回顾,历史的想象。当你游览华清宫遗址时,你会想起杜牧的”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当你凭吊定军山武侯墓时,一咏薛暄的”尚忆出师当日表,空歌梁甫旧时吟,中原未复星先殒,长使英雄慨古今”,让你浮想连翩,余味无穷。

老董说,到西安必要到秦皇陵看兵马俑,没看过兵马俑等于没到过西安。秦始皇是中国历史上一位颇具争议的皇帝。他姓嬴名政,公元前259年生,十三岁时继位为秦王。二十二岁亲政后,便逐步进行了统一全国的大业。凭藉秦国的政治、经济、军事实力,先后消灭了韩、赵、魏、楚、燕、齐等诸侯国,于公元前221年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中央集权国家。公元前210年,秦始皇病死于第五次东巡的路上,时年仅五十岁。秦始皇帝陵位于西安东面的骊山北麓,北临渭水,地形南高北低。北魏邪道元《水经·渭水注》云:”秦始皇大兴厚葬,营建冢圹于骊戎之山,一名蓝田,其阴多金,其阳多玉,始皇贪其美名因而葬焉。”公元前246年,秦始皇初即位就开始修建陵墓,直至公元前210年入葬,陵墓的修建工程长达37年,用工最多时达70余万人。陵墓的封上呈平顶的四方锥体,陵墓的周围有内外两重城垣,并有门网建筑。通过考古勘探,在陵园内外已发现各种陪葬坑、陪葬墓及修陵人员的墓葬500余座。整个陵园犹如一座丰富的地下文物宝库。它是中国历代帝王陵中规模最大、埋藏物最多的一座陵园。其陪葬品中现今最著名的就是兵马俑。

等我终于来到兵马俑的面前时,尽管事先心理有所准备,但面对这千年兵阵,还是被眼前如此气宇磅礴,雄伟壮观的场面惊呆了,我的心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凝视着这支在地下埋了几千年的军队,一尊尊静立不动的兵马俑和一排排的车队,耳中仿佛听到了战场上将士们壮烈的嘶喊声,这时身边的一切仿佛已经凝固成时间的缩影,把两千多年前的光阴、战火、权威、霸主,突然间定格于一个大坑里。这些似乎有血有肉的实体,它的规模和气势,非但在世界历史上绝无仅有,而且它的艺术造诣,群体组雕,大到体型结构,小到毛发须毫,神工鬼斧,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真是惊世杰作。我很佩服秦始皇,让这样一支由步兵,骑兵,战车组成的庞大军队,随着自己继续着未完成的大业。古代作战非常注重阵法,春秋以前主要以车战为主,到了战国以后,作战时不仅用战车,还有步兵和骑兵,阵法的编组和运用比较复杂。但是令人遗憾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今天我们已很难了解这些阵法的具体编列。但兵马俑则再现了古代兵阵的宏威。掀开历史的尘封,这支军队在这里结集待命了二千年。斗转星移,人事更迭,可他们却纹丝不动,神采奕奕地肃立着,没有一丝倦意,没有一点懈怠。也许只要一声号令,也许只需一阵战鼓,他们便跃马扬威,纵横疆场,所向披靡。    对兵书颇有研究的老董给我解释说,一号兵马俑坑坐西面东,呈东西向的长方队形,在东端的长廊内,排列着三排横队立俑,每排68个,共计204个。这些陶俑中除3个为重装步兵俑外,其余皆为身着战袍、腿扎行縢、免胄束发、背负矢箙、手执弓弩的步兵,组成了一号俑坑军阵的前锋。俑坑左右两侧的边廊内,排列有两队步兵俑,其外侧的一队呈东西向横队排列,分别面向南、北。这些武士俑多穿铠甲,均持弩。正所谓”材士强弯,翼我左右”,是整个方阵的两翼。在俑坑西部的长廊内,还有由三列重装铠甲俑组成的后卫部队。这三列陶俑呈南北向横列,其中两列面东,一列面西。侧翼和后卫部队的合理配置,其目的在于防止敌人从两侧及后面的袭击。而在侧翼和后卫部队的护卫下,就是整个军阵本体。此外,俑坑的作战单位和各兵种的位置几乎完全对称,纵向排列井然有序。充分展示出一号军阵是一个锋、翼、卫体齐备、组织严密、排列有序的长方形军阵,即古代兵书所谓”前后整齐,四分好绝”的”方阵”。

据说最早发现兵马俑的是秦始皇陵东侧西杨村的农民,1974年3月,他们在一片荒瘠的砂石地上挖井时,偶然发现了一些陶俑的残片和青铜兵器,从而揭开了这秦王朝最大的秘密。分一、二、三号的兵马俑坑的总面积二万余平方米,共有陶俑、陶马约八千余件,像个庞大的地下军团。目前,一号兵马俑坑已发掘了三分之一,三号兵马俑坑已全部发掘,二号兵马俑坑正在发掘。已发掘出土的陶俑、陶马,有车兵、步兵、骑兵等不同的兵种,排列有序,气势磅礴,是秦王朝强大军队的缩影。面对这些神态各异而又强悍威武的兵马俑,我真想吹一声哨号,或擂一阵战鼓,让他们忽然间复活起来,跳出战坑,冲杀呼号,催马扬鞭尽情狂奔,这该是多么豪迈壮阔,惊天动地的情景啊!

随着兵马俑一起出土的铜马车也是美的惊人,出土的时候这两架铜马车被压成了一千多块碎片,经过长达八年的修复,它才又展现在世人的面前。一号铜车前驾为四匹铜马,双轮、单辕结构。车舆右侧有一面盾牌,车舆前挂有一件铜弩和铜镞。车上立一圆伞,伞下站立一名铜御官俑。此车叫立车,又叫戎车、高车,所以乘车时是站立于车上。二号铜车马是四马鞍车,即可以坐乘的车。车舆上有椭圆形的盖子,车厢分前后两部分,车舆内外绘有夔龙、夔凤纹、流云纹及各种几何形图案花纹。迷幻的灯光下,无数的人被它深深的吸引,它的艺术价值和制造工艺到现在还是难以企及,先人的智慧在它们身上闪光,心血在它们的身上凝聚。铜马的造型非常准确,其各个部位符合中国相马术对”良马”的要求。马的造型风格与兵马俑坑的陶马一致,但其骠悍雄壮则更胜一筹。服马端立,骖马头部略向外侧偏,马耳有如削竹,双眼圆睁,恰似悬铃,炯然有神,鼻广而方,纹理明显,鼻孔开张,口裂深长,表现出马的力大而持久。马头方正,马颈浑圆,胸部开张,四肢劲健,神骏有力。

我在这兵马俑博物馆瞻仰了许久,瞻仰一尊一尊穿越时光,褪去华美原色或剥落成青黑色,或班驳散离在各坑中的兵俑铜车,我感觉仿佛正与时间交汇,交错一个擦肩而过的时代之光。秦俑是悲壮的,像这黄土地上的民族,他们往往选择殉难自己而成就悲壮的历史。我想,任何人站在这兵马俑面前,都会不自觉地收敛起自己的豪情和傲意,因为,你无法逾越这遗址上的阅历。

走出秦始皇陵,站在据称是秦始皇正陵的土山前,我实在看不出此地的特殊之处,走上土山山顶,南靠郦山,北临渭水,我略懂风水,确感受不出此地的帝王风华,只是感叹秦三代而亡,始皇创始而及终,世事往往成亦斯人,败亦斯人。关中沃土,确是一直如斯。

回到西安城里时,天色尚早,老董开车直奔小雁塔。小雁塔是唐代著名佛教寺院荐福寺的佛塔。荐福寺建于唐睿宗文明元年,是唐高宗李治死后百日,宗室皇族为他”献福”而建造的。小雁塔建于唐景龙年间,是密檐式砖构建筑,塔形秀丽,史籍中明确记载:”景龙中宫人率钱所立”(《长安志》卷七)。”率”者,聚敛,网罗。说明小雁塔是当时的宫人集资兴建。”宫人”指那些没有名份的宫女。唐朝虽称开明,但宫人的数量仍极多,常有数万。这些人是皇帝的奴婢,命运非常凄惨。如杜牧的《宫人冢》里所描述的那样:”尽是离宫院中女,苑墙城外冢累累。少年入内教歌舞,不识君王到老时。”于是,宗教信仰成为宫人们重要精神寄托,那怕是”来世”命运的希望,就寄托于佛教。在三教里面佛教也最讲”来世”。当时,长安佛教的势力也比较大,影响广泛,上至皇室贵族,下至黎民百姓,所以这塔曾深深地寄托着古代女性对幸福生活的期盼。

小雁塔内有一口今代铸成的大铁钟,钟声清脆悦耳,十公里之外都听得清楚,人称”神钟”。据说如果友人思念远方的亲人,只要把亲人的名字和去处写在一张黄笺上,钟声就会把思念之情传到千里之外的亲人耳中。因此”雁塔晨钟”被誉为西安八景之一。小雁塔在历史上曾经历过三次离合,这种现象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迄今未得到十分令人满意的解释。第一次自裂自合,在小雁塔门楣刻石上有记叙:”明成化末,长安地震,塔自顶至足,中裂尺许,明澈如窗牖,行人往往见之。正德末,地再震,塔一夕如故,若有神比合之者。”其后又有两次这样的现象发生。一个砖塔经过数次地震不倒塌,反而自然复合起来,确是一件奇事。

看过小雁塔当然必看大雁塔。”登临出世界,云归忆长安”是写大雁塔的的名句,大雁塔建于唐永徽三年,是唐高宗李治为安置玄奘由印度带回的佛经而建造的,名曰大慈恩寺。最初的大雁塔是玄奘监修,塔的形状和结构是西域式的。塔的主体为五层,砖表土心,有相轮、露盘。整座塔呈三角状,有点象埃及的金字塔。半个世纪后,风雨浸蚀严重。武则天在长安年间改建为中国式的佛塔,比原来的更高,是七层的楼阁式塔。正象章八元《题慈恩寺塔》中所描述的那样:”十层突兀在虚空,四十门开面面风”。此后若干年,又因兵火之燹,上面三层毁坏。于是后人在七层处收顶攒尖,在塔体外又包砌了一层砖。这就是我们今天所见大雁塔的形状。其中七层的各层壁面均以砖砌成瘦长的扁柱及阑额,并于每层正中辟券门。塔的内部也是方形,各层都有楼板,设有扶梯,可以盘旋而上。塔连基座共高六十余米,磨砖对缝,气势雄伟,坚固异常。塔南门东西两侧镶嵌唐太宗李世民撰《大唐三藏圣教序》和唐高宗李治撰《大唐三藏圣教序记》碑二通,为唐代大书法家诸遂良所书,字体秀丽,是唐代遗留于后世的名碑。塔的门楣、门框,以明线雕刻唐代建筑图案,画面严谨,线条劲拔。爬上高塔,顶层有三面窗格可以俯瞰外边的全景,面对远方,中轴线与外边的道路呈一条直线,一直伸展出去,感觉飘渺无尽头。

说起大雁塔,人们常会想到古书中的”雁塔题名”的典故。唐代人以科举入仕为首要的途径,科举的科目中又以进士科最难,也最荣耀。从地方到京城,成千上万学子层层选拔,最后进士及第者的名额最多也不过三十人。白居易曾一举及第,高吟:”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其实,白易这时已二十七岁了。可见进士及第之难。所以进士及第后曲江宴饮、雁塔题名均为乐事。题名在塔壁上,墨书。他年若有将相,则朱书之。题名之后如授官升迁者,或有人再来雁塔,在旧题名处添一”前”字,叫作:曾题名处添前字。这种当时随意性的题名主要是炫耀于当世,很难保存长久。后代有好事者搜集刻石,才保存下来少许。明清时,”雁塔题名”之风又盛。这时的题名,约定俗成,文举在大雁塔,武举在小雁塔,洋洋大观,历时多年。现明清题名的刻石保存下来不少,有的以史料价值见长,有的以书法杰作为人所称道。老董看我在这些题名前恋恋不舍,不禁笑道:如果老兄对书法有兴趣,不如我们再赶去看碑林,那才是我们老祖宗的书法精华所在。

一听到可以去碑林,精神又为之一振,旅游也象看戏一样,往往是越看越精彩。西安碑林博物馆,可以说是一个古老的石质书库,位于西安南城内侧的三学街,这里绿树掩映,典雅别致,唐代是太学所在地,宋代为孔庙。一堵砖墙,几棵千年古槐,首先给我感到一种古色古香的基调,一种历史从这里走过而未能驻留的感觉,一种流淌着遥远岁月的气息。这里据说已有九百年的历史,藏有碑石精品八万多件。我们到时已近傍晚,老董有朋友在馆内负责,叫我们不必考虑时间,慢慢看来。

《石台孝经碑》在碑林占有特别的地位,它独立一亭,将亭撑得满满的。它由四块细石合成,色如黑玉,光可反照。碑头彩云涌动,瑞兽行走。碑座是深立地面的三层石台,蒿草翻卷,雄狮呼啸,给人的总体感觉是雍容华贵,气宇轩昂。碑文记述了孔子的学生曾参与孔子的问答之辞,主要是关于孝的道理,又由唐玄宗为它作序、注释,并以他喜爱的人分隶体书写而成。来到碑林的人,总是在这里徘徊一阵才去观赏其他碑石。

不过,给人以威慑力量的却是《开成石经》。此碑由一百一十四块巨大的石块组成,上面刻着十二种儒家经典著作,共五十五万零二百五十二字。这些碑石按次序竖立在宽敞的房屋里,如墙如岸的碑石,显得太沉重太宽大了,几乎使俯临其上的房顶轻飘得完全没有了份量。开在高处的窗子,采集了有限的阳光,所以,只有西边的几方碑石才是明亮的,其他则处于阴暗的气氛之中。重重叠叠的碑石遮挡了或者是淹没了稀稀落落的观赏者。在这里,我既感到一种伟大的精神,这种精神使人制作了这么壮观的书籍,它似乎要坚决地存在下去流传下去,我又感到一种压抑:那冰冷的碑石和刻在它上面的道理,显示着一种压倒一切的庄严的神圣,不准你有半点儿异议。这部开成石经是唐玄宗接受郑覃的建议而下令刻成的,经过七年才完成,它是中国封建时代知识分子必须诵读必须信守的经典。

无数优秀的书法艺术碑石,在这里各领风骚。其年岁最古老的是《峄山刻石》,它由秦朝丞相李斯以篆体书写,歌颂秦的伟大。其字骨气丰匀,方圆绝妙。似长风万里,鸾凤于飞。隶体的著名碑石有《仓颉庙碑》、《仙人唐公房碑》、《曹全碑》,其中《曹全碑》刻于公元185年,虽然经过了1800多年的沧桑世变,但碑身依然完整,石质黑亮,光可鉴人。其字秀美流畅,神韵飘逸,如行行白鸳,翔于晴空。张旭的草书受到普遍而长久的尊崇,在碑林,我看到了他书写的断千字文。刻在五块长形岩石上,字逸势奇,连绵回绕,活灵活现一个狂放不羁的张旭的影子。另一位精通草体的是怀素,他书写的《圣母帖》、《藏真帖》 、《律公帖》和《千字文》,皆为碑林精品。

碑林最富魅力的行书是《三藏圣教序碑》。唐僧玄奘,曾跋山涉水,到印度取经,回国之后,昼夜翻译,此碑就是唐太宗李世民为他翻译的佛经所作的序文。是由僧怀仁集王羲之的字而成。尽管此碑是集字摹刻,但气韵生动,浑然一体,飘若浮云、矫若惊龙。其他行书碑石:宋代黄庭坚书写的《七言诗碑》,元代赵孟頫书写的《游天冠山诗碑》,明代董其昌书写的《秣陵舍送章生诗碑》,清代林则徐书写的《游华山诗碑》,都是引人入胜之刻。

这里还有中国最大、最厚、最重的石质图书《十三经》;有记述基督教传入中国的历史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还有欧阳洵、颜真卿、柳公权、于右任,篆隶楷行草,真令我目不暇接。本人自小就没有练好书法,有了电脑更是养成惰性,书同涂鸦,因而见他人写得一笔好字,就每每令我汗颜。游碑林,我虽是外行不懂门道,却记住了一个字,那是张旭的狂草,老董说那是个”张”字,我却觉得,那分明是个”神”,一个呼之欲出的书神。

走出碑林,仿佛走出了幽暗的历史隧道,这隧道处处折射着一个民族曾经有过的理想,愿望和精神,以及美的趣味,他们将这一切,深深铭刻在石头上,希望能够象磐石一样的永恒。然而,时间毕竟是不断流动的,走出这冰冷的石刻之林所形成的历史隧道,我看到的是天际边如血的残阳。

这残阳正如西安一样,曾经书写过多少灿烂的历史和文明。这些历史文明的痕迹,有的留在古城墙下,有的埋藏在帝王的墓穴里,有的刻在了石碑上,但更多的则随着时光而流失在历史的隧道里。我不禁问自己,是谁选择了西安呢?是历史,还是我们自己?……

三、羊肉泡馍和秦腔              

西安真象是一个由古迹堆成的迷宫。封建时代留下的一堆堆痕迹,峰回路转到处都是,由现代的道路和建筑串联着。没有哪个城市像它,现代与古代、崭新与破败、发展与滞后,交错得那样紧密,对比得那样鲜明。左边是豪华商场,右边可能就是断墙旧垣。

很多时候,对于希望了解的城市,我常常会去其夜市一览风情。因此,不管出游到哪个地方,都要打听当地的风味小吃,在夜幕降临之后,和着夜市的璀璨景色,品味当地的民间手艺。现在中国的城市都营造了许多夜市情结,构成了独特的文化景象,洋溢着当地的风俗。北京有个鬼街,爆肚和龙虾名气很大;南京有个夫子庙街,会集了江南名吃,每到夜晚灯火辉煌,熙熙攘攘。三亚的大东海海鲜城,海鲜烧烤在夜色里十分诱人,就连西北的乌鲁木齐,那友好商厦下的小夜市,光顾新疆羊肉串的人也是流连忘返。这次来西安的时候,人尚未到,就向朋友打听夜市的位置。朋友说,西安的小吃街有两个,清真小吃街在鼓楼的北面,叫北大街,而汉民的小吃街,在城东的东新街上。

第二天晚上溜出宾馆,穿过鼓楼,来到北大街,此时夜色已经深了,但这里仍是一片繁忙。闪亮的灯火,点燃了夜晚每个角落。在这无数的小摊上,有响誉全国的凉皮、肉夹馍和罐汤包,还有各式各样的烤肉、烤鱼,烤牛、羊肉串。也有许多干果,杏脯、蜜枣、核桃仁、柿子饼等等,琳琅满目,在灯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彩,飘逸着一片浓郁的风情。走着走着,看见一处干净的摊点,凭感觉还是不错的,老板也挺文雅,于是我就坐下,开始了”宵夜”。我点了烤羊肉串、和涮牛肚片,这里的烤羊肉串,是用一种竹签串起来的,肉是大块的,和新疆的那种一样。而那涮牛肚片,则是用细长的竹签串好,放在火锅里涮好,然后再刷上蒜蓉、麻汁和辣椒油,调出了独到的风味。那东西好吃是好吃,只是辣得我直流泪,不由地想起有人曾说西安人十大怪中,最突出的一怪就是”辣子是道菜”。老板说:咱西安几乎没有人不爱吃辣椒的,男人爱吃,女人爱吃,大人爱吃,娃们也爱吃。辣子对于咱们来说不是可吃可不吃,而是经常要吃。上顿饭吃,下顿饭吃,见天吃,一年四季吃。无论吃什么饭都要放辣椒,吃面条放辣椒,吃米饭放辣椒,吃馒头夹辣椒,吃搅团、吃糁糁离不了辣椒,就是喝大米稀饭,也喜欢就着辣椒吃。没菜、没油、没肉能行,但要是没了辣子,饭就没了滋味,就难以下咽。我听了眼泪流得更多了,只觉得满嘴都是辣椒,求老板给一碗没辣子的面条。他说那就来碗”梆梆面”(读biang—biang现代汉语字典上没有这个字)吧,只见他在案板上双手飞舞,转眼间将一块面团变成了宽二寸长近一米薄如蝉翼的面片,下到锅里,让我亲眼看到了西安人的另一怪:”扯面宽得像裤带”……。

第四天中午,由一位父辈战友的后代在西安著名的老孙家饭庄吃羊肉泡馍,据说这老孙家饭庄建于一百多年前,是西安羊肉泡馍的正宗。进到店里,迎面墙上挂着刘华清题写的”天下第一碗”和许多曾经光顾过这里的名人照片,有于佑任、张学良、鲁迅、周恩来、胡耀邦、江泽民等等,居然也有这位在电视台做名主持的请客者。老板见来了名人兼老主顾,一路张罗着将我们引进了雅座。倒茶、上酒、介绍、寒喧之后,这位未曾谋面的”世交”不无感慨地说:每当提起西安,许多人都会想到大雁塔,想到华清池,想到兵马俑。这其实是一个误会。它使这个城市以一个旅游胜地的形象出现,从而使这里有了一份稳定的财政收入。但实际上,能够涵盖这个城市、这里的人群、这里的生活的,只有一个东西。它的名字叫羊肉泡馍。

据说羊肉泡馍最早的历史是秦朝关于”羊羹”的记载,也有人说羊肉泡馍是融合了中国的传统牛羊肉的烹调技艺和阿拉伯特制”见饼”的产物。比较可信的说法是羊肉泡馍成熟于明清时期。吃羊肉泡馍要用一种容积约等于儿童专用洗脸盆的大碗——海碗。海碗的特点是,吃到最后,你必须把头埋到碗里。通常的羊肉泡馍就是一碗放在羊肉汤里的馍,白呼呼的一堆,外加最多不过几片绿菜叶和少许粉丝,看上去很不起眼。但是用鼻子一闻,却只有一个字能形容——香!这是一种非常浓郁的香味,准确地说,香得很厚重,香得很结实,香得令人想起降龙十八掌。这就是羊肉泡馍,也是西安的特点,在粗糙质朴的外表下,有一种对细节的极致追求。表面上平凡平淡,但每一个细腻处却都只能用精致甚至完美来形容。

“世交”为了让我充分理解羊肉泡馍对西安的意义,特请老板给我不厌其详地解说了羊肉泡馍的制作方法,让我大饱耳福……

羊肉泡馍以陕西本地羊及其骨架、精盐、花椒、八角、草果、桂皮、良姜、蒜苗等为调料,分骨肉处理、煮肉、捞肉、掰馍、煮馍五道工序。其中煮肉的工艺特别讲究,先要将羊肉反复漂洗,浸泡数小时,切成约五斤重的大块,再把羊肉入锅,每锅中老汤必占一半。据说西安城里最老的一锅汤四百年没有干过,我插话说:”这锅汤的历史比美国历史都长啊”。老板随众人大笑后继续说,这汤大火煮约五小时,肉块入锅,再加调料袋,加盖压实,旺火烧开后煮二至三小时改用文火炖约六小时,待汤浓肉烂,出锅上板备用。羊肉泡煮法有四种:单走,干拔,口汤,水围城。所谓”单走”,馍与汤分端上桌,把馍掰到汤中吃,食后单喝一碗鲜汤,曰”各是各味”。”干拔”又称”干泡”,煮好碗中不见汤;能戳住筷子。”口汤”即泡馍吃完以后,就剩一口汤。”水围城”顾名思义,宽汤,像大水围城。

泡馍的掰法很讲究,泡馍是特制的,称饦饦馍,一个二两。老板说是九份死面一份发面,揉在一起烙制而成。若全是死面,口感不好,且不利消化。全是发面,就泡不成了。干拔、口汤、水围城三种吃法,馍掰的大小依次如黄豆、花生、蚕豆即可。我问老板,哪种吃法好?老板说:爱喝啤酒的主儿上干拔,喜品汤的来水围城。

当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端上来的时候,眼前立刻被一片浓郁的关中风情所感染。羊肉的香味与生面的腥味溶解在一起,成了一种特有的鲜味,再加上香菜、粉丝、葱花、蒜苗、木耳、黄花菜和辣椒酱的佐使,鲜香之味更令人陶醉。这真不是夸张,事实上羊肉泡馍的招牌就是味道层次分明。同是一种羊肉的香气,却由淡至深,千变万化。所以,羊肉泡馍的吃法是刨食。吃时左手拿勺,右手拿筷子,泡馍上桌后,千万不能拿筷子在碗里搅动,而要一层一层地吃,讲究从一边”刨食”,以保持鲜味,老板说这样鲜热之气才不会跑散。必要时要转动你的海碗,当然你也可以碗不动人动。

“世交”说,在今日西安,没有任何一种食物比羊肉泡更深入西安人的胃。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只要是地道的西安人,几天不吃羊肉泡馍,就周身不爽。我说,那你就天天来一碗羊肉泡馍不就爽大了。他说,那还不行,西安人光有羊肉泡馍,只是爽到肚子里,还没有爽到心里。他停顿在那儿,让我猜。我猜了辣椒、凉皮、油酥饼、臊子面、灌汤包子,都没猜对。老董在一旁打圆场说:”您就别让少君先生猜迷了,虽说他也算咱西安人,但他没呆过一天,咋猜得到这秦腔啊?”

于是,当晚我就被拉去和陕西的一群文化人,一起看了一场大型秦腔交响音乐会——《黄河秦声》。演出剧目以秦腔名剧《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楼台会》、《血泪仇》、《洪湖赤卫队》、《祝福》六本戏中的十余个唱段为主,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为之,几把传统的板胡、扬琴之外,整个交响乐团都被搬上了舞台,让我有临听天籁之感。

秦腔是陕西的主要地方戏曲,是以陕西关中地区为中心发展起来的,因关中就是周代的”秦”,”秦腔”也就以此而得名。”世交”是标准的秦腔迷,他说秦腔传统剧目有一千四百多部,文戏、武戏兼备,尤盛行须生和青衣戏,连台本戏、本戏、折戏和小戏均有,而以本戏居多。秦腔的表演自成一家,角色有生、旦、净、丑四大行,各行又分多种,统称为”十三头网子”。其表演技艺十分丰富,自段和特技应有尽有,常用的有趟马、拉架子、吐火、扑跌、扫灯花、耍火辊、枪背、顶灯、咬牙、转椅等。多是取才于”列国”、”三国”、”杨家将”、”说岳”等说书中的英雄传奇或悲剧故事,也有神话、民间故事和各种公案戏。其唱腔音色高亢激昂,道白、板路、脸谱、身段、角色门类自成体系。和我们一起看《黄河秦声》的西安剧院易俗社的张经理说,相传唐玄宗李隆基曾经专门设立了培养演唱子弟的梨园,既演唱宫廷乐曲也演唱民间歌曲。梨园的乐师李龟年原本就是陕西民间艺人,他所做的《秦王破阵乐》称为秦王腔,简称”秦腔”。这大概就是最早的秦腔乐曲。其后秦腔受到宋词的影响,从内容到形式上日臻完美。明朝嘉靖年间,甘、陕一带的秦腔逐渐演变成为梆子戏。清乾隆时,秦腔名角魏长生自蜀入京,以动人的腔调,通俗的词句,精湛的演技轰动京城,如今京剧的西皮流水唱段就来自于秦腔。秦腔可分为东西两路,西流露入川成为梆子;东路在山西为晋剧,在河南为豫剧,在河北成为梆子,所以说秦腔可以算是京剧、豫剧、晋剧、河北梆子这些剧目的鼻祖。

说起秦腔,人们常常用”吼”来形容,让秦人之声吼劈了嗓子,嘴角流血的感觉是它的灵魂,如泣如诉撕心扯肺像杯烈酒,是秦人的精神呐喊。老爹对秦腔的评价是,小时候走到十里外还能听见唱音,那就是最好的。秦腔讲究的是豪放的感觉,高昂的感觉。秦腔唱腔包括板路和彩腔两部分,每部分均有欢音和苦音之分。苦音腔最能代表秦腔特色,深沉哀婉、慷慨激越,适合表现悲愤、怀念、凄美哀怨的感情;欢音腔欢乐、明快、刚键、有力、擅长表现喜悦、欢快、爽朗的感情。彩腔,俗称二音,音高八度,多用在人物感情激荡、剧情发展起伏跌宕之处。只有听了秦腔,你才会感到,那秦人与其所存在之黄天厚土实是水乳交融。如”世交”所言:秦腔的艺术,要说它的特点就像黄河的个性一样,奔腾咆哮,一泻千里,它最能抒发关中汉子,长安人那中豪放、粗犷的个性。陈忠实则文邹邹地说:秦腔这种形式,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语言形式所确定的,尤其是关中人这种口语,选择秦腔这种音乐形式来表述是最恰当的,你让上海那种南方软语,用秦腔这种音乐是无法表述的,旋律的形成与地域有很大的关系。

其实秦腔本身就相当优美,如老陈所说,很多曲子,不要演唱,本身就是非常好的乐曲,演奏就可以欣赏的,现在配上西洋乐器,以交响的形式,尤其在柔软、细腻这一部分上,就更显悠长了。易俗社的张经理说,他们剧院最近白天晚上连轴转,上演传统折子戏经典名剧《三滴血》、《铡美案》、《屠夫与状元》……观者如潮场场爆满。台上名角表演得精湛绝伦炉火纯青,台下观众看得如火如荼如痴如醉。民众听戏看戏,自己清唱作乐更成了生活重要内容,于是自发组成无数民间自乐班,于炎阳酷暑天,凛冽西风中,在城墙根下、护城河边、公园林阴中、小巷门楼前,随处可见秦腔的即兴表演,观众即演员,演员即观众,且不分男女老少皆可进去吼上几声,居然个个有板有眼字正腔圆,水平不亚于易俗社专业演员。

从周秦汉唐一路走来的西安人什么都敢藐视,北京的京剧团来演出,他们一般都不捧场,认为那是从秦腔中学来的,是秦腔的孙子。四川的川剧团来献艺,他们也不捧场,认为那是从秦腔中走偏门出去的,是秦腔的侄孙。他们迷恋秦腔,并不全因它土生土长古音古意,而是秦腔石破天惊的撕扯吼叫最能表达他们灵魂的渴望和震颤。这个城市地下埋的是皇陵,地上建的是寺庙,阴气重于阳气,人们用羊肉泡馍的壮阳之功来扫涤日夜操劳带来的肠胃之阴,人们用秦腔惊天地泣鬼神的阳刚之气来平衡几千年郁积的阴森和鬼气,从而自己得到阴阳平衡刚柔并济—–这就是西安人。

四、 西安汉子

有人说:西安人的心,像西安的大马路;西安人的脸,像临潼的兵马俑。这是外地人对西安人的评价,是说西安人心地坦直,外表僵冷。老董说用这句话来评说西安汉子,大体不差。他说,有人认为西安的特征是城墙,有人则认为兵马俑和秦陵是西安的标志,其实他们都错了,西安的男人才是西安最具特色的一道风景:他们性格既保守,又开放;既粗犷,又心灵手巧。既老实,又圆滑;既吃苦耐劳,又贪图安逸;既安于现状,有躁动不安……他们曾经是贵族,但如今只剩下了贵族的梦。

和所有那些年轻的城市不同,西安就象一座历史的巨大迷宫,这座城市就仿佛那座秦始皇陵墓地宫,神秘得让人绝望,深厚得让人害怕。我那天晚上在德福巷的一个酒吧里,和一群西安的男女精英喝酒聊天。表面上看这些西安的精英和别的城市的没什么两样:衣鲜妆美,优雅的坐姿,不失体面的玩笑,小口小口地品着正宗的法国手磨咖啡,小茶匙慢悠悠搅着红酒里的冰块……仔细一看,你会看见某个人的面前放着一本唐诗宋词的线装本,情色男女优雅的白话文英文中不时夹杂一两句唐诗宋词:”举杯消愁愁更愁”、”相见时难别亦难,春风无力百花残”、”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我们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氛围里,开始了对西安汉子的讨论……

西安风大尘多,人又喜欢吃面食,所以西安汉子大多长相憨厚,腰粗膀圆,脸宽肉厚。身高马大的老董说,咱西安人其实早不是纯汉种的了,这从秦代开始血统就乱了,以后年年岁岁的抵抗游牧民族,同时和游牧民族的通婚、杂居使西安人血液和文化越发混杂了——所以西安汉子有高鼻深目者,有宽脸剽悍者,也有眉清目秀的滇蜀人形象。

你可以想象,一个西安汉子站在关中平原,展望八百里秦川,黄土漫漫,四野茫茫,”羊羔羔吃奶眼望着妈,小米饭养活我长大”,那一嗓子《信天游》,颤颤悠悠,一线线几乎扯到天上,多么雄壮苍凉。

不过西安汉子说起话来却不象唱歌,谈吐极缓慢,一句话说完常常带个”呢”字重腔,这一拖,便拖出了温暖,拖近了情感。比如,问他身体好不好?他会说:”好……着……呢。”实际生活中西安汉子是寡言的,他们属于那种”闷骚”型的男人,纵使心中汹涌澎湃,面上还是波澜不惊。也就是现在常说的外表冷漠、内心狂热的类型,所以在西安汉子手上才会看到造型粗犷、色彩浓烈,既简练单纯又复杂细腻的泥塑、剪纸和年画;在西安汉子口里才会唱出回旋百味高亢激越的秦腔和悠远单纯的信天游。他们豪爽、大气、善良、质朴、用情专一、不拘小节,他们武断、”霸道”。在这个风行甜软、温言、一切讲究便捷的时代,这样的男子越来越稀少。讷言少语的西安汉子虽然不会说女人喜欢听的那几句体贴的话,但唯唯诺诺地一句”咱跟你好”足以让当今浮躁的女人心柔似水。西安女人不把丈夫叫”老公”,而是叫”大哥”。千万别以为这”大哥”就这样好当,你得能赢得妻子对你的甘心”侍奉”,没有两把刷子是不行的。他要有才干、有能力,让老婆孩子在他的翅翼下躲风避雨。

西安汉子还成就了中国的一个另类的奇迹,生生的让爬格子的男人当了一回明星。在如今只有演艺界才出明星的时代,爬格子的作家只能在文学圈子里打转转,就连很有影响的余秋雨、王蒙,出了这个圈子,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可西安不一样,西安人向来不拿演电影的唱歌的演小品的当回事,生生把个其貌不扬的陈忠实捧成个超级大明星,上自政府高官,下扫大街的,无人不晓陈忠实的大名,无人不读他的《白鹿原》。把一个作家生生捧成明星,这事只有在西安才会发生,由此亦看出西安汉子的魅力。《白鹿原》是一部非常好的作品,但也引起不少争议,只是因为里头有些性描写。但老陈嘴很硬,坚持不改,他属于很标准的西安汉子,性格很倔,血性里有一种认了理不回头的”拗”劲儿,对于脚下的土地和人民,有一股深沉的爱恋和强烈的使命感。在西安这个诡谲的斯文灵性之地,象老陈这样的汉子不计其数。在饭馆里,夜市上,护城河边的垂钓中,一不小心就撞上一个熟读《周易》的,研究天象的,精通佛经道义的,拆字算命的,他们神态安详衣饰不鲜,混迹在芸芸众生中决不显山露水,但个个身怀绝技、博大精深。在这座四四方方的古城里,就这样生活着或曾生活过这样的一群可爱的西安汉子,性格如同这座方城,有棱有角,又如同这片土地,朴朴实实。

长安的土壤是黄土和风沙,旷野漠漠,一望无际,谓之”枯藤老树昏鸦”,黄土高原赋予长安男人豪迈的性情,这使西安汉子有坚忍不拔的毅力,铁一般的刚强。有人说西安汉子的大男子主义是西安女人惯出来的。西安女人对自己的亲人关爱如母亲的爱,绵远流长,醇醇一生。她们事无巨细,亲自动手,疼、溺、惯、娇坏了、宠懒了西安汉子,使他们走不出、走不远家门。每当外界的诱惑使男人们伸头张望时,坚如磐石的西安女人就坠住了他们的腿。他们那随意、安宁、自在的生活氛围是真情实意的西安女人提供和保障的,那花花世界的诱惑抵挡不了这淡淡相守相望真实生活港湾的影响。西安汉子爱上一个女人,即便火海刀山,也会梗着脖子走到黄河尽头。

西安汉子在西北不显山,不露水,可是到了外地,一个个都变成了龙腾虎跃,从古至今,苏武、班固、白居易、陈忠实、贾平凹、张艺谋……。西安汉子能收能放,能穷能富——靠得住。喝酒吃肉、性格粗犷,有男人味儿。淳朴憨厚,就像羊肉泡馍一般简单实在。健硕威猛的身材,沉默是金的沧桑感和神秘感让人怦然心动。西安汉子是很爱面子的,这也是大多数中国男人的特性。但显现在西安汉子身上的,却要特殊得多。”吃软不吃硬”是西安汉子要面子的一大特色,在西安汉子面前,你们可以在一张餐桌相聚,以酒为媒,宾主相敬,但你断不能以自己的地位或身份摆谱,因为西安汉子骨子中对权势和财势,从来就是仰慕但绝不崇拜、赞叹但绝不哈腰。他们特别讲究怎样来保护好一个男人的”尊严”。另一方面,他们对外界的影响和对新鲜事物的认识,总是抱有谨慎的态度,但一旦认准一个道理又会毫无顾忌地走下去。

西安汉子还喜欢悠闲,骨子里有股惰性,不愿出远门,宁肯呆在家里把玩古董和读些闲书,也不愿象温州人那样背井离乡地赚大钱。如果细究起来,西安汉子的悠闲喜性其实大有来头。西安被称为文化古都,除了满城的古迹之外,更有一种传统文化的无形遗存,浸淫渗透着他们的骨髓,中国传统文化的平和、持守、不争、随遇而安,在西安汉子的生活里天然自成。读闲书,好古玩,吃泡馍。西安能写书写字画画的满城都是,但是西安却几乎出不了学者与哲人,更多的,是那种述而不作的文化闲人。很多人误以为只有苏杭这样的灵山秀水才会养出悠闲之人来,却不知真正中国传统意味的悠闲男人只有在西安才找得到。

出生在这样一个城市,唐诗宋词早在娘胎里就融入西安汉子的血液里,成为取之不尽的古典情怀和用之不竭的日常用语。从德福巷出来,这些西安的精英们直奔贾三灌汤包子店,坐在油迹斑斑的长条木凳上,于烟熏雾罩中淋漓痛快海吃几笼灌汤包子、一大碟辣油调得红红的米皮。这一点又区别于其它城市,其它城市的精英们刻意标签化模式化,穿什么吃什么用什么在哪里消费似乎都是固定的,不能有差池的。西安的精英们则完全大而化之,随意而为,因为他们是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武则天的后裔,身上有着皇族的血脉呵……。

西安之行,犹如捧读一本厚厚的巨著,来不及读完,更来不及细品,只匆匆翻阅了几个章节,已是回味悠长。因了年岁久远,有些章节已经残缺,许多细节早已模糊,而它的深邃与厚重,让我这海外的归人解读出百种不同的意蕴。面对博大精深的故乡,我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浅薄与苍白。我不过在这座古老城市的一隅徜徉了三五天,而西安,已在时光中伫立了二千多年。历经二千年的日出日落寒来暑往,不曾衰落的繁华的表象之下,已是多少次的沧海桑田。

但西安的失语也是明显的,其实说白了,西安的文化性格才是它的心病。在有些人看来,西安是沉闷的,那是因为这个城市本身的精神——沉郁,她似乎一直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看待着别人的觉醒,外界常常误解西安,觉得她发展的太慢、太稳了,而这恰恰是她无法短期摆脱的特点,大刀阔斧、大修大补都是她无法适应的。历史是那样的沉重,人在其面前总如鸿毛,卑微无力。

沉重就是这样触目惊心浑然不觉地沉在了西安的城与人的心魂深处,其实何尝又不是沉在整个中国呢?西安之沉使其象是一株根深叶茂的老树。春来秋去,任凭季节轮回,兀自花开花落,宠辱不惊。鲜绿的叶片间突兀地支愣着干枯的枝丫,新生与死亡杂陈,强大的生命力令人惊诧,让人过目不忘。它每天都在死亡,也每天都新生,此长彼消之中,许多消逝于无形的东西,却有如凤凰涅磐一般新生,长长久久地流传下来,落叶似的层层堆积,异常精彩,成为它的魅力所在。

坐在美国凤凰城南山脚下的房间里,故国隔着太平洋在我的西方,想起在西安的日子,如同触动掌心里的那只陶埙,只轻轻一握,便似有乐音呜呜地响起,柔和而低沉,不绝如缕。放在唇边,我却无法将它吹响,它悠悠的韵律只在我的听觉之外,存在于我西望长安的想念之中……

作者简介:少君,博士。毕业于北京大学,美国德州大学。著名美籍华人作家,海外新移民作家, 也是最早在中文网络上写作的作家之一。曾以李远、未名、马奇、赵军、程路、剑君等笔名活跃于海内外文坛。著有散文、杂文、小说、诗歌、纪实文学等多种体裁作品,出版了《凤凰城闲话》、《未名湖》、《怀念母亲》 、《人生自白》、《大陆人》、《奋斗与平等》、《阅读成都》等多部著作。其小说被评为是“一幅‘清明上河图”般的浮雕面影(陈瑞琳),其散文被称之为“一幅长天绿水、花光百里的风情画卷”(黎阳)。

少君系列作品链接:

http://www.uschinesepress.com/press/?s=%E5%B0%91%E5%90%9B&x=0&y=0

编者按:人生故事,娓娓道来。读者分享心路旅程。【美国华文网】和【圣地亚哥华文网】将陆续刊登华人思乡爱乡、呕心奋斗的故事或旅途观感等美文,欢迎大家踊跃配图投稿。更多专栏文章请点击此链接浏览:

旅游:https://www.sandiegochinesepress.com/press/?cat=9

人物:https://www.sandiegochinesepress.com/press/?cat=1

中国:https://www.sandiegochinesepress.com/press/?cat=6

科技:https://www.sandiegochinesepress.com/press/?cat=21

本地:https://www.sandiegochinesepress.com/press/?cat=3

(美国华文网 圣地亚哥华文网编发 USChinesePress.com SanDiegoChinesePres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