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行医20多年,很荣幸陪伴很多近百岁的老人走完他们美丽的人生的最后十几年,有幸聆听他们感人的故事。我对二战那段历史一直感兴趣,那是一场正义最终战胜邪恶的战争。我对二战的老兵们由一种特殊的敬仰甚至崇拜。他们为了人类不受法西斯的奴役和种族灭绝而战,牺牲自己的幸福,付出自己的鲜血甚至生命。
恰逢今年是世界纪念反法西斯胜利80周年,我愿叙述分享三位我的患者朋友—其中两位是二战老兵,一位是老兵妻子的故事,籍此抒发世界和平,不再发生战争和残暴杀戮的心愿。虽然我这三位朋友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多年,但他们的音容笑貌仍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他们就如走在街上的普普通通的老人,但他们有着不同的精彩的人生经历,印象深刻,令人难忘。
百岁海军飞行护士,尽其一生,等待她心上人的归来。
第一次见到Francies 是2006年,她带着我的病人Ruth 老奶奶来看病。年近90的Ruth 是海军退役军官,那天正好Ruth的男朋友没法带她来。看诊结束后,Francies 说,“你也可以做我的医生吗?” Ruth说她的朋友Francies 曾是海军飞行护士,二战期间专门负责在飞机上转运伤员。她身体很棒,经常开车帮助像她一样的退伍军人看医生。出于对二战老兵的尊敬,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通过对Francies的第一次看诊,我了解到她刚从洛杉矶搬来不久,她几乎从不看医生,多少年没有家庭医生,她已经90岁,除了耳朵有点背,身体真的没什么毛病,“三高”在她身上不存在。她和Ruth 都住在附近的一个老年公寓,Ruth有她的男朋友照顾,而Francies则完全独立。她说她听力不好是因为长期暴露于飞机引擎的噪音之下所致。Francies 一直单身,没有儿女。
就这样过了几年,她的好友Ruth 因为房颤心衰离世,让几年来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小她几岁的男友Dan难过不已。Francies 也开始出现腿脚不灵便,听力变得更差。她是神经性耳聋,带上助听器,听力也好不了多少。她不得不放弃开车,从老人公寓的独立生活区搬到生活辅助区。她每次来看我,都是由一个叫Barbara的中年女性带着来。Barabara自我介绍说她是Francies的干女儿。Barbara每次来,都是化着淡妆,衣着得体,而Francies则从不化妆,衣着随意。聊天中得知,Barbara 也已经70几岁。Francies曾经在二战时救过她丈夫,一位海军军官。是她丈夫介绍她认识Francies,希望Barbara 能给Francies 一些陪伴。再后来,Barbara的丈夫患上奥本海默失智症,暴力型,曾试图从背后伤害Barbara。为了不让Barbara的先生有可能继续伤害Barbara,医生建议Barbara的丈夫住进失智病人的lock in 病房。Barabara 从此便奔走于丈夫和Francies之间。我也开始每个月去老人院看望Francies,开始听她讲她的故事。
Francies摄于1944,圣地亚哥,第二张为Francies的丈夫Russell
Francies 出生于Higbee,密苏里州的一个小城,年幼时母亲离世,父亲再婚,继母对她很不好。她上高中时赶上经济萧条,某一天继母突然让她卷铺盖离开家,是她好心的叔叔收留了她,让她读完高中。她随后进入圣路易斯的一家犹太医院的护士学校,再转入圣路易斯大学读护理学。圣路易斯大学是个天主教私立学校,学费很贵,但是读护理学,做护士,很容易拿到奖学金。Russell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在圣路易斯大学读航空工程。两人在大学里坠入爱河。1941年底珍珠港事件后美国宣布参加二战,两人一起弃笔从戎。Francies成了海军飞行护士,负责从战场上转运重伤员到后方大的野战医院。Russell则成为一名海军轰炸机飞行员。在后来的3年里,他们几乎没见过面,只有书信往来。她说每次接到Russell的信,她都会激动得心怦怦跳,每封信,她都要读不知多少遍。我有幸看到Francies的相册和Russel给她的信件。可惜我看不太懂手写体的英文,但是可以看出每一次的落款都是Love You. Be safe. (爱你,注意安全)。经过Francies允许,我用手机拍下了相册里的几张像片,里面有一张Russell 身着军官制服,坐在沙发里的相片。Francies 说那是在欧洲的某个城市拍的。Russell 帅极了,眼神里透出宁静,很难想象他当时身处战火纷飞的欧洲,他是叱咤蓝天的飞行员。还有一张Francies身着便装面向大海的相片。照片摄于1944年底,San Diego,我们生活的城市,这里有一个海军基地。Francies面带微笑,眼睛里充满期待。Francies说那是她从欧洲回来休假,等Russell也从欧洲飞回来,两人准备在San Diego结婚,再一起回家乡度假。但是Russell一直没有飞回来。Francies 被告知Russell在回美国前的一次空战中失踪。“他们一直没有告诉我Russell死了。他失踪了,也许他受伤了,被人救了,也许他被俘了,也许……” Francies 就这样开始了她尽其一生的等待,一直到二战结束,一直到她完成了在中国青岛,日本,菲律宾,朝鲜的驻防,一直到她完成在海军22年的服役。期间她救人无数,很多被她救下的官兵后来成了她的朋友。期间她遇到了无数的追求者,包括被她救下的军官,他们被她的美丽和坚定所打动。但她都说No。她要等她的Russell,”万一哪天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可我已经结婚了,那算怎么回事呀。我很多次梦到Russell受伤了,我要好好照顾他,只要他还活着。” 从海军退役后,她在好莱坞做了20年的私人护士,服务过很多名演员和导演。“那么多年了,Russell肯定回不来了,有没有想过嫁人,Russell肯定不想让你孤独一辈子。” 我问。 Francies 说,“那是好莱坞,男人找你,就想和你上床。我也不孤独,我有时间就去世界各地旅游,我每年圣诞,不是在外面旅行,就是在朋友家。“ 她的相册里有很多她在世界各地的相片和与好莱坞演员的合影。
我和Francies已经不再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了。我和Francies,Russell居然是圣路易斯大学的校友。我们有时会一起聊圣路易斯,聊那所我们曾经就读的学校,她的古老的教堂和教学楼。我每个月都会去老人院看她,有时候带上我上小学的女儿。Francies 看到小孩子,总是很开心,让女儿玩她从世界各地买来的小玩具,给她零食。每年圣诞,她会给我买一种很甜的水果果脯。虽然我不吃甜的,但还是告诉她,孩子们很喜欢,只是一年买一次就好,让孩子们保持期待感,也不会吃多了,坏了牙齿。Barbara 更是每2-3天就去看她,陪她聊天,给她带去她喜欢吃的东西。Francies 有什么身体不适,Barbara 会向我通报,我再决定她需不需要来诊所看诊。
在她去世前的最后2年,我儿子和几个好朋友组建了一个小乐队,每个月去老人院演奏。虽然Francies听不清,但是每次都让工作人员用轮椅推着去看孩子们的演出。乐队每个月会给当月过生日的老人演奏并让大家一起唱生日快乐歌,和老人合影,做成生日卡,写上孩子们的祝福,在下个月去演出时送给老人(去年是乐队成立10周年,孩子们换了一波又一波,有的老人已经攒了好几张这样的生日卡)。2015年11月,Francies99岁生日时,乐队的孩子们给她演奏,大家一起给她唱了生日快乐歌,和她合影。12月孩子们去演出时,我把她和孩子们合影,有孩子们签名的生日卡给她。她看完后用手一一抚摸相片上孩子们的脸,突然说,“我太老了,我的同伴,朋友都死了,我也活够了,我想去找我的Russell。” 我听了以后想哭,但是忍住了,凑到她耳边对她说,“上帝还没准备带你走,你就在地球上再呆一会儿吧,陪陪我们。” 她突然告诉我,她当年被告知Russell和其他机组人员在那次空战中全部身亡,但是她一直不相信,也不承认。这个秘密她只告诉过Barbara。
Francies 99岁生日
虽然Barbara 隔三差五地去看她,但是不可能天天和她在一起。她太老了,没法再去周游世界,甚至没法自己去逛街,她听力不行,除了儿子他们乐队演出她每次都去(也不知道她能听到多少),老人院的其他娱乐活动她都不参加。我可以理解她的孤独。
从她99岁生日以后,Francies开始变得越来越虚弱,基本上卧床,吃东西越来越少,讲话也越来越不清楚。我和Barbara (Francies 指定的她的Advance Health Directive 和遗嘱执行人)商量,决定不再做任何徒劳的检查去找出她身体变坏的原因,只要她不太痛苦就好。2016年11月,她在自己房间,自己的床上过了她100岁生日。孩子们那个月去老人院演出后,到她床前为她演奏,演唱了生日快乐歌和其他曲子。Francies面带微笑,口里喃喃地说这没人能听懂的话,和孩子们合影。此后没几周,2016年圣诞节前,老人院给我打电话,早上护士去查看时,发现Francies 已经没有了呼吸,她在睡梦中走了,带着我们的爱,去找她的Russell,她的战友和朋友们去了。她没有拿到她与孩子们合影,有孩子们写着对她100岁生日祝福的生日卡。我把卡片交给Barbara,让卡片和Francies 一起火化了,她走了,带着孩子们的祝福。Francies的遗嘱执行人Barbara 在她走后按她的意愿把她留下的钱财分到受益人手上。我记得受益人有当年她救过的海军水兵的孙女,替她付学费。Francies 曾经送给我一对象牙耳环,是她在青岛驻军时买的。Francies走后,Barbara让我去她家,从Francies 留下的小物件里挑两样作为纪念,说那是Francies 让她做的,说她很高兴有我这个中国家庭医生。我挑了一对红色的中国小花瓶和一个中国化妆盒。Francies生前很喜欢中国和日本,喜欢古老的东方文化。我想这也是她选我做家庭医生的原因之一吧。
Francies 100岁生日
Francies 走了。我的好友徐宇红医生听了Francies的故事后说,一对恋人让战争永世隔绝,他在硝烟中沉没,她在流年里老去。战争,太残酷,夺走了太多无辜的生命,夺走了太多人应有的幸福。
95岁二战美军犹太人老兵,大难不死,和心上人一起走完幸福人生。
2003年,我开始在美国行医。 2005年,一位犹太老奶奶Edyes和她的犹太先生Maurice 选择我做他们的家庭医生。两人慈祥可爱,说话细声细气,每次都是两人手拉手来看诊,一个人来看病,另一个总是陪着。慢慢熟悉之后,在一次看诊后,我好奇地问,”我刚来,是华人,讲话又有口音,你们为什么选择我做你们的医生呢?“ 这一问,开启了我们近10年的友谊。Maurice说,“我对中国心存感激,对中国人有特殊的好感。”
Maurice出生在德国,希特勒统治时期他和他的家人和所有犹太犹人一样失去所有,被关进纳粹集中营。Maurice的父母用偷偷留下的钱物买通相关人员,让他和姐姐可以离开集中营2周。2周内他们必须离开德国,否则必须返回集中营。两人去了很多外国领事馆,只有中国领事馆给他俩发了签证,使他们得以离开纳粹德国。两人辗转来到上海,住进了犹太人聚集区,后来的日军占领中国似乎对他们影响不大。两人开了一个糕点店谋生,卖他们的妈妈教给他们做的一种小饼干。几年后,他们拿到了来美国的签证。在来美国的船上,他结识了比他小几岁的Edyes,下船前他向Edyes要了在美国的地址。 Maurice来美国没多久就报名参加了美国陆军,返回欧洲,参加过诺曼底登陆等一系列大战,战后他留在德国,做美军的德文翻译。 这期间他发现失散多年的父母和亲戚已死于纳粹集中营。几年后他返回美国,退伍,在芝加哥找到了还是单身的Edyes,两人结婚,开了一家五金店,育有一儿一女。Maurice 在85岁时退休,和Edyes一起搬到气候温和,阳关明媚的San Diego。 Maurice退休后没闲着,为政府做义工,每天穿着制服开车检查违章停车的车辆,一直干到89岁,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不停止开车。
Maurice把祖传的小饼干做法教给了Edyes。 Edyes 时不长带一桶她做的小饼干给我,那香脆,甜度不大,表面覆盖一层花生小颗粒的饼干好吃极了,成了我们一家的最爱。
Maurice在95岁时因为多器官衰竭在家里去世。 他去世前我去过他们家2次,Edyes 拖着她因为严重骨质疏松而驼背的娇小身躯细心照顾着Maurice, 喂他吃饭,给他擦嘴。后来的3年, Edyes 一个人来看我,依旧给我带她做的小饼干,甚至把做饼干的配方都给了我,说她老了,做不动了,让我自己给孩子们做。诊所的走廊里再也看不到两人手拉手的身影。再后来,Edyes 也走了,也是90多岁。他们的女儿在Maurice和Edyes去世前常常从纽约飞过来看他们,后来干脆辞职,过来陪伴老人,一直到Edyes去世。 他们的女儿相信中国的针灸,推拿,找中医治疗Maurice的下肢水肿,她的儿子当时在上海工作。两人的骨灰被女儿带回德国Maurice的家乡埋葬。 Edyes 去世前一,两个月给我做了最后一桶小饼干,那个饼干桶我留了好几年。Maurice写过一本回忆录,我有幸得到一本,可惜我搬家后就找不到了。 那时上小学的儿子把那本回忆录带到学校,上课时读,被老师抓到,结果老师开始给全班学生读,还希望Maurice可以去学校和孩子们见面,可惜那时Maurice已经太老了。
和Francies相比,Maurice很幸运,逃出了纳粹集中营,在残酷的战争中幸存,找到了一直在等他的心上人,结婚,生子,有自己成功的生意,在爱人的陪伴下走完自己的一生。
92岁老兵妻子,一生不离不弃,送走了两位二战军官丈夫。
她也叫Edyes,第一次认识她是2004年,在医院,作为病房医生的我是她丈夫的主管医生。 我已不记得她丈夫的名字,只记得他是二战时的陆军军官,只记得他当时多器官功能衰竭,被Edyes 接回家,接受临终关怀治疗。 Edyes在医院陪伴丈夫时,手里一直在编织小帽子,给医院里的新生儿。很多老人都在做同样的事情。这家医院每个刚出生的孩子都会得到这样一顶由素不相识的奶奶手工编织的小帽子。我女儿在这家医院出生,也有一顶这样的小帽子。后来我从医院转到门诊工作,发现Edyes在我工作的诊所做志愿者。有一次我把女儿的那顶小帽子带给Edyes看,她说那帽子是她织的。她喜欢小耗子,每个她织的小帽子里面她都会绣一个小耗子图案。Edyes 说我照顾过她的先生,我们两人有缘分。她想从她现在的家庭医生那里转到我这儿。 我同意了。诊所里的护士们告诉我,Edyes 有严重的焦虑症,很难缠。 Edyes真的是有严重焦虑症,三天两头要看病,浑身上下不舒服,但是每次在诊所看到她,她都是精心打扮过,非常时尚,她给来诊所的病人指路,举止优雅大方,她给医生们准备病人的病历(那时候还没有电子病历)都很认真负责。Edyes没有子女,失眠焦虑,每晚要吃安眠药。 我想帮她调抗焦虑药,她说她已经看过很多心理,精神科医生,没用,她干脆不去看了。
慢慢和她聊天中得知,她去世的老公是她的第二任丈夫。 她和第一任丈夫是中学同学(high school sweet heart),珍珠港事件前结婚。丈夫是军人,二战时去了欧洲,从那时她就开始失眠,焦虑。二战结束,丈夫活着回来了,但是他在战场上受伤,失去了性功能和生育能力,所以两人一直无儿无女。Edyes不离不弃,依旧深爱着丈夫。 丈夫在50多岁时因为急性大面积心梗突然去世。她的失眠,焦虑再发,试了很多药,看了很多心理医生,一直没有缓解。她的第二任丈夫是她第一任丈夫的战友。痴心的男人对Edyes早生爱慕,但是一直把那份爱埋在心里,不干涉别人的幸福, 一直到Edyes的丈夫去世,他一直在Edyes的身边照顾,安慰。在Edyes 的丈夫去世一年多后,他终于鼓足勇气像Edyes表白,两人在快60岁时结婚,共度余生。
Edyes在80多岁时送走了她的第2任丈夫,孤独的她焦虑,失眠更严重,唯一能让她缓解焦虑的就是到诊所来做志愿者,晚上给小baby们织小帽子。 90岁上,诊所的医护人员给她办了个生日派对。 那时她已不能从事志愿者的工作。在她70多岁的侄子的帮助下把自己的房子卖掉,住进老人院。 Edyes 在92岁时因为房颤,心衰在老人院临终关怀下离世。 去世后老人院给她办了个追思会,她的侄子一家,她老人院的朋友参加了。追思会上,我看到了Edyes年轻时的相片,绝对的美人。
每一个看似平凡的人,都有自己美丽的一生。好好看待你身边的人,好好珍惜每一天。愿逝者安息,愿活着的人幸福安康,愿世界充满爱。让我们记住历史,记住那些为世界和平默默奉献的,逝去的,活着的人们。
谭医生:名泽慧,北大医学院毕业,内科主治医生,医龄20年,先后在 Pomerado Hosptital,Sharp Rees Stealy医院工作。
编者按:人生故事,娓娓道来。读者分享心路旅程。【美国华文网】和【圣地亚哥华文网】陆续刊登华人思乡爱乡、呕心奋斗的故事或旅途观感等美文,欢迎大家踊跃配图片投稿。更多专栏文章请点击此链接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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